谢景瑜自己将这个判断说道出来后,又沉吟着摇头,“不,说来那程家主也不能说是意气用事,应该是偏心。”
意气用事?偏心?
五色幼鹿都要被谢景瑜的说法弄糊涂了。
谢景瑜又抬手落在它脑袋上按了按。
“师父说他前日曾予沈老夫人一枚灵果,许她来世一份仙缘。想来在那个时候,师父他与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便算是断去一半了吧。彼时我等都不在场,程家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想明白了那一枚灵果代表的意义,我等都不得而知,但料想那程家主不会看不明白的......”
到底是一个元婴中期的高阶修士,总不至于连那一点眼力都没有吧?
“但昨夜里师父将那朵夜昙以前,那位沈老夫人算计暗示师父,不说我等这些边上的如何,只那程家主自己,就是从始至终的心知肚明。”
五色幼鹿回想了一阵,终于缓慢点头。
“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没有阻止。”谢景瑜眼睑垂落又抬起,“倒也不是他没有尝试去阻止,但他没有坚持到底。”
“面对他的那位娘亲,程家主他退让了。”
“如果说那位沈老夫人是因无知,所以无畏的话,那么这位程家主,便是明知了一切,却仍旧做出了选择。”
在程家、程氏一族和那位沈老夫人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哪怕是拼着折损家族福缘,也要让那位沈老夫人安心。
那位程家主,倒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但程家、程氏一族有这样一个家主族长,却也是够倒霉了。
五色幼鹿皱了皱眉头,低声鸣叫了一阵。
“呦呦,呦呦呦。”
谢景瑜被五色幼鹿的叫声拉回心神,又仔细分辩了一回五色幼鹿的意思,一时失笑,“你说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嗯......”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话头,盯住了五色幼鹿,“你是说,当年那位程家主在师父面前也是这样的?而且就是因为这样相似的事情,所以师父和他们的情分才会断去的?”
五色幼鹿认真点头。
谢景瑜脸色好一番变幻,最后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意味不明地道,“那师父他,和程家、程氏一族可还真是倒霉啊......”
五色幼鹿先是点头,然后又是摇头,忙得不亦乐乎。
谢景瑜失笑,“没得你这样偏心的。”
五色幼鹿骄傲地半扬起脑袋对谢景瑜晃了晃。
明明是从谢景瑜这里得了个跟程沛一般无二的评价,五色幼鹿却一点都没觉得如何,反而还很是得意骄傲。
谢景瑜无奈地看它,“你啊......”
五色幼鹿自个儿乐呵了一阵,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样,抬头看定谢景瑜,呦呦地叫唤了几声。
“你是问程家、程氏一族这些平白被人代表了断因果的人?”
五色幼鹿认真点头。
可莫看它现如今修为还不够,可它早年间先是跟着净涪,后来又跟在谢景瑜身边生活。而这两位呢,都是妙音寺里地位、修为、实力样样不差的僧人。
尤其是净涪,更可谓是天资卓绝,景浩界天地鲜有。
跟在这两位身边修行的五色幼鹿,对于佛门僧众的修行绝不逊色于任何人。
所以即便五色幼鹿这一段时日才再与净涪叙首,只昨夜里它所见的,就足够让它清楚现如今净涪佛身的修行状态了。
昨夜里的净涪师父,看着那株夜昙和沈老夫人时候面上的悲悯......
五色幼鹿微微低头,又快速抬起,再次跟谢景瑜追问了一回自己的问题。
谢景瑜望入五色幼鹿眼底,清楚看见那里的忧色,暗自叹了一声。
说来也是,师父他连对跟他纠缠那般复杂的沈老夫人,仍然存了一点悲悯,更何况是程家、程氏一族那些平白被人代表做了决定的族人们?
“师父与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被人讨了去,兑成了两份缘法,那么得了这两份缘法的人,自然就需要接过这些因果,给予程家、程氏一族实惠。”
五色幼鹿回想过程沛和沈安茹这两位,皱眉摇头,“呦呦?”
谢景瑜也缓慢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不错,单就现如今的那两位来说,想要替师父化去这些因果,怕是做不到。”
那两个是什么人?
一个沈安茹,如今这一世寿元就剩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而且还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修为在身的凡俗女子,根本就做不了什么。
一个程沛,这一代的程家主、程氏族长,元婴中期境界的修士,力量方面确实是有了,但要想凭借元婴中期的力量庇护程家、程氏一族,带领他们壮大、发展,还是想得太多了,尤其是在今日之后。
而且程沛本就是程家家主、程氏族长,程家也好,程氏一族也罢,都是他的责任。
五色幼鹿有点理解又不完全理解,它叫了一声,催着谢景瑜细说。
谢景瑜放眼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觉得确实还有些时间,便耐心地继续与五色幼鹿讲解。
难得这头鹿想要理清楚这里头的种种关要,正是教导它更理解世情的机会,谢景瑜才不想轻易放过呢。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润喉。
“责任与责任也是不同的。”谢景瑜很有耐心。
“如果师父不是那程家主的长兄,没有师父这个过于光彩亮眼的人比着的话,接掌程家、程氏一族的程家主,或许不必将程家、程氏一族抬升到哪个层次,即便只是维系住他接掌程家、程氏一族时候的实力与地位,作为家主和族长,他已经能算是合格。”
不功不过罢了,此间天地最多的就是平庸之人,不少程家主这一个。
五色幼鹿摇头,不太赞同地鸣叫一声。
谢景瑜失笑,但还是承认道,“对,这个确实就是我想得少了点。毕竟若真是那般,程家乃至程氏一族里,说不得就会跑出一个或者几个能跟他争夺家主、族长之位的人物。”
五色幼鹿这才满意地点头。
谢景瑜便继续道,“但师父他出家皈依之前,却是程家嫡长子,更是程氏一族宗子。”
“在这种情况下,得了师父他着力培养的程家主,想要成为一个及格的家主、族长,程家主就不能只是维系住程家、程氏一族的地位。他必得将程家、程氏一族拔升一个乃至几个层次,更将程家、程氏一族顺利交托下去,才能算是合格。”
五色幼鹿有些明白谢景瑜的意思了。
因为师父的缘故,程家、程氏一族将许多修行资源、支持乃至期望倾注在了程家主的身上。而要回应这些,程家主便只能交出更满意的答卷。若不然,这份因果便不能算清了。
“但这还只是在师父将那两份缘法送出去之前的标准。”谢景瑜平平静静地道,“在那以后,一切就都得变了。”
五色幼鹿睁大了眼睛看着谢景瑜。
谢景瑜对它点头。
“若程家没有师父,程家主只需尽到三分力气便算合格;在师父出家皈依以后,程家主必要尽到九分才算是不差;可在这一次以后,程家主若不能做到十二分,他就始终欠着程家、程氏一族的。”
五色幼鹿哪怕是始终站在净涪这边厢,由此对程沛、沈安茹这两人观感异常低劣,这会儿听得谢景瑜的言语,居然也油然生出十分的压力来。
它沉默着,少顷没有任何动静。
谢景瑜见得,也是叹了口气,伸手在五色幼鹿脑袋上又拍了拍。
似他们师父那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景浩界天地万万年的历史以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寻常人莫说是要与他相比,就是去追逐他的脚步,也做不到。而那位程家主,明明只是中上的资质,却要被自家的族人提溜出来,暗地里千般万样地与他们师父比较......
若是程家主能够全心信服师父,成就一段兄友弟恭的佳话的话,那着实是一件好事。但偏偏程家主与师父他疏淡了情分,了断因果不说,还存了嫌隙。那么不论那程家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他也只能直面那庞庞无涯的压力。
五色幼鹿低声唤了一声,却是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若是那程家主在这一世终了的时候仍旧没能偿还去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还欠着程家程氏一族的话......”谢景瑜又是叹了一口气,“那么他也好,沈老夫人也好,下一辈子、下下一辈子,都需要偿还。”
“直到他们还完这些因果为止。”
谢景瑜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就陪着五色幼鹿沉默。
“呦呦,呦呦呦......”又过得许久,五色幼鹿方才低低地叫唤出声。
谢景瑜也道,“是啊,若不是这般,师父他何至于只见悲悯,而不见伤神?”
程沛和沈安茹是谋算了他,是从他手中讨去了两份缘法,但得去那两份缘法的代价那般的沉重,沉重得叫人窒息,偏生这两份缘法又是他们争着抢着讨过去的......
“这也是一个教训。”谢景瑜打点起精神,认真对五色幼鹿道,“因果不虚,天地不论哪处都没有不需要代价的好处。若我等在外行走,便得多留一个心眼。”
五色幼鹿也是严肃点头。
好东西谁都想要,但好东西既是好东西,必有它来历,若只贪求其好处,而不见它背后的代价,那就只能成为人家钓竿上的鱼儿,入了人家的鱼篓,最后任人家宰割。
事实上,谢景瑜所知所猜,与大体上的真相确实没有多少出入,但还是有偏差之处。
这一点偏差也不在其他,而只是在于净涪佛身在程家庄第一日里拿出来的那枚灵果。
那枚灵果确实可以赠予沈安茹来世一份仙缘,但这份仙缘想要落到实处,也是需要有人帮忙催发的。
若没有人在沈安茹转世以后动手催发,这枚灵果的效用也不过是补益沈安茹的魂魄,增强她的神魂,给她一具健康壮实的肉身罢了。
净涪佛身最开始送出那枚灵果时候,所以没有特意提醒程沛和沈安茹,向他们表明这枚灵果的效用,只拿了给沈安茹,让她吃下,便是因为他最初其实没有要将这枚灵果化作缘法,让沈安茹和程沛接下他与程家、程氏一族之间因果的这个想法。
净涪佛身彼时没想要用这个谋算他们,即便他自真正踏入程家庄,见到程沛和沈安茹时候,就已经有所预见了。
但终究是人心变幻......
所以此刻已然送走了净音,自己回转识海诸天寰宇世界的佛身,迎面便撞入了净涪本尊无波无澜的眼睛。
‘本尊......’他唤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净涪本尊微微摇头,并没有与佛身多说些什么,同样也没让佛身开口,他不过心神一动,便即照见了现如今程家庄里的一出闹剧。
“家主呢?!”
程家诸位族老此时已尽皆到场,包括程沛的祖父程先承,也包括程沛的父亲程次凛。
他们如今正分座而坐,各个脸色阴沉冷鸷,活像是上门讨债一般。
其实也差不离了。
堂下站着的管家浑身冷汗直流,却不敢抬手去抹,只能弯着腰回道,“老夫人身体不适,家主,家主正陪着......”
程先承直接抄起手边的茶盏扔过去。
杯盏连同茶水碎了一地。那碎片、水珠溅起,打湿了管家的衣袍不说,还在管家身上划出一条条深长血痕。
管家却不敢躲,只能弯腰站着。
“为什么不去通报?!我等难道还没有那个资格见他一面不成?”程次凛也是皱眉怒喝道。
原本只是沉默着的管家听得这句怒喝,只在眼皮底下显出几分苦色,却仍是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不敢回话,只能这样消受着。
“家主说,请诸位族老先回去等一等,待家主将事情调理分明后,家主会亲自上门与诸位族老请罪。”
请罪这个字词一出,程先承、程次凛这些程氏一族族老脸色确实好看了些,但也没好看到那里去,仍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是更难看罢了。
坐在程先承对面的那位女性族老眉头轻蹙又松开。
“老太君身体不适?既是如此,我等作为程氏族老,又都已经在这里了,却不能不探问一番,管家只再去问一问家主,可能容我等拜见老太君?”
听见这话,程先承、程次凛这两位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毕竟,即便沈安茹因为程沛的这个家主之位,早早领受家族老太君的身份,地位很有些特殊,但也仍旧不能改变程先承是沈安茹公爹、程次凛则是她夫郎的实质。
旁人和程次凛倒也罢了,但程先承......
然而顶着程家其他各位族老有如实质的目光,程先承和程次凛又说不出反对的话语来,便也只能沉默地自个憋气。
管家一个字也不敢辩说,听了这话,又对着上首的诸位族老一礼,便去拜见程沛。
程沛这会儿正陪着沈安茹坐在屋前廊下的软榻,一遍遍地安抚着沈安茹。
从昨夜归去以后,就一直处于睡了醒醒了睡循环的沈安茹好不容易抓住一点空隙。
“.......那梦境委实是太可怕了,我才刚刚能跑,都还没开始进学,居然就因为......因为撞见丑事被人要了性命,我......”
程沛一面耐心地听着沈安茹七零八落的讲述,一面仔细安抚她的情绪。
待到沈安茹的情绪勉强稳定下来以后,他才低声提点沈安茹,教导她下次再碰上这样的情况,需要怎么去处理......
明明沈安茹才是程沛的生身母亲,这些并不涉及太多修行者手段的人事,理应不需要程沛这个孩子来教导。可是这样的身份颠倒,不论是沈安茹还是程沛,都并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还是一个耐心教着,就差帮她将一切道理方法掰碎了给她喂下去,另一个却哭哭啼啼的,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更不知听了多少进去。
清醒的一炷香时间过去以后,沈安茹哪怕是再想要坚持,也坚持不住,被带入沉沉的梦乡之中,落入梦境经历一段人生。
听着沈安茹的呼吸渐渐绵长,程沛小心地拿了薄毯来,给沈安茹小心盖上。
“说吧,各位族老还想做什么?”他传音问道。
管家小心回话,不让自家的动静过大,以至于惊扰另一边厢沉睡的沈安茹。
“诸位族老听说老夫人......”
程沛听了,面色漠然,只道,“老夫人如今已经睡去,就不必让诸位族老见一见了。你给我周全过去吧,且告诉他们,有什么事,等我上门拜见他们,再细说不迟。”
管家不敢有二话,应了一声。待确定程沛再没有其他的吩咐后,他便行礼退去了。
程沛的目光回转到沈安茹身上时候,眼神濡慕柔和,全不似听闻程氏各位族老上门时候的冷漠厌烦。
净涪本尊没有再看下去,平静地收回感知。
佛身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
但净涪本尊先摇了摇头,‘你实不必多说。’
佛身便果真闭紧了嘴巴。
净涪本尊抬眼看他,‘我闻说佛门修行的阶梯,在十行之后,便是十回向。’
佛身点了点头,确定净涪本尊所言无差。
‘十回向......佛门的诸般回向,最重要的是悲智兼修,心存广大,不见私利。’
回向,乃是回自向他、回俗向真、回因向果。
所谓回自向他,即将自己所修行、所积攒的诸般功德,不作收敛,而是回向给他人。这也是法布施,以法施人。
所谓回俗向真,则是说僧侣修行的目的要达到真如境界,达到一真法界,常住不变。
而所谓的回因向果,即是以善法为因,立下证得无上菩提的远大志向。
净涪本尊微微垂落眼睑,‘这是你的修行。’
佛身笑了笑,意味甚是复杂。
他低了低头。
‘《华严经》有云,佛门修学阶梯的十回向里,第一回向名为救生离苦回向。此第一回向里,乃是要以诸僧侣救生之心,处处念及众生,明见众生苦难,以大悲为根本,广行济度。’
‘在广行济度之时,有功而不自居为功,有德而不自居为德,持大智慧而怀大悲心。’
‘如此悲智兼运,又养四无量心,成六度四摄。’
佛身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净涪本尊,‘心无量,行无量,功德无量,方可成四无量心,得成菩萨行学第一阶梯,大悲广济,大智无住。’
‘到前日,我也不过是堪堪从十行过度,勉强开始第一回向的修行。但......’
佛身的眼睛里第一次浮上困苦。
‘哪怕是开始了第一回向的修行,我也不是刚刚能够见众生,得见众生心中苦难,可除此之外,我再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能。’
净涪本尊知道佛身说的不能,到底是什么不能。
不是他不能去做,而是他不想去做。
他不愿。
再是入了佛门修行,他也还是净涪。再是秉承了净涪的一点善念,可善念也只有那么些。
秉承着这一点善念,他能在看见沈定、齐以安的诸多悲苦,愿意给他们存留了一些余地,希望他们不致再没有一点回头的可能。
但面对沈安茹和程沛,他却又......
他真的看不到程沛身上越渐厚重以至于几乎要逼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压力么?他真的就看不到沈安茹的无奈、惊惶与失措么?
他能。
他也确实看见了。
在那株夜昙花开的一个时辰里,他看得尤其清楚。
可是面对沈安茹和程沛这两人,他却果真不能帮他们存留余地,给予他们后悔的权力,只是顺着他们两个的布局,轻飘飘将更多的压力推到程沛身上,也逼着沈安茹从安逸平和的日子里走出来,去学着自己生存。
程沛身上的压力到底能积累到什么样的程度,会不会将他完全压垮,以至于将程沛他自己连同着程家、程氏一族尽数毁去......
沈安茹在那样的学习与逼迫之下,重新蜕变成长过程中,到底会经历多少苦难,她又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痛苦的磨砺,真正握有力量与手段,真正能保护自己,保护程沛,更甚至是帮着程沛分担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与压力......
这一个个的问题,或许暂且都没有答案,但佛身比起其他人来,却更能看见其中的凶险。
‘而促成这一切的,是我。我所拿出的那点东西,灵果不过是远山道友送来的其中一份灵粹,夜昙也不过是我随手就能凝炼的一道法术......’
‘这些东西于旁人来说珍贵,但对于我来说,得来却完全不需要花费多少心力。’
‘然而这一切造成的结果却是有许多凶险。’
佛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这样的我,这样的我......’
或许明面上不见有多少异样,但净涪本尊却知道,这会儿的佛身体内,那铂金色佛光正在起伏,恍似挣扎。
不见净涪本尊如何动作,他头顶便即冲出一道至纯至粹的紫色灵光。
不过是堪堪显出身形,那紫色灵光便即扫荡过整个识海诸天寰宇世界。
明明是那么庞大的识海,明明是还在激烈挣扎的铂金佛光,此刻都通通沐浴在这一道紫色灵光之中,也都在这道紫色灵光下渐渐缓和,直至真正平静下来。
果断利落镇压去佛身身上的变故以后,那道紫色灵光便又没入净涪本尊灵台,隐去不见。
净涪本尊睁眼看定佛身。
佛身垂着眼睑站在那里,虽然脸色状态各处都稳定下来,却仍旧很有几分低落。
说来,这还真是佛身在佛学修行上撞到的第一个瓶颈。
这个瓶颈不是源于他的学识,不是源于他的决心,也不是因为他的诸多顾虑与判断,而是源自于他的本心。
源自于本心的瓶颈,其实才是最叫人绝望的瓶颈。
因为这意味着修士脚下道路与修士本人之间的矛盾。
想要解决这样的矛盾,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两种。
要么,易道而行;要么,调整本心。
第一种解决办法,佛身有勇气,却没有办法。
是的,没有办法。
易道而行要有方向。而方向,方向就是最无定也最飘渺的啊......
除了他自己身后的道路以及前方已经被他本心否定了的那个方向以外,环绕他现下所立足的那一点,哪一个细微的角度偏转不会给他引出一条道路来呢?
而第二种解决办法,调整本心却又是佛身最不愿意、也绝不可能选择的处理方式。
所以看似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解决方法,但他其实只有一条道路。
‘因为前方道路不明,你就要在此处停下脚步了么?’
佛身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连连摇头。
然而,也是到他摇头以后,他方才确定,说话的并不是就在他身前的净涪本尊,而是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消失在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心魔身。
他怔怔然侧身去看,果真就看见心魔身的身形从归属于他的那三分之一界域中显现而出。
见着明明匆匆现身,却仍旧不显慌乱急躁,只觉得闲逸自在的心魔身,佛身喉间一哽,竟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净涪本尊也偏了头去看心魔身,难得地带了一点笑意问,‘怎么,这就回来了?你才刚收集得一些消息吧?’
心魔身一点也不在意净涪本尊的揶揄,他仍然自在随意。
‘外头的事情再是错乱有趣,也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插手,可佛身的乐子却是难得。我要是不赶回来,等他自己调整过来,我可不就得错过这一次机会了?’
他摇头,‘我才不会做那样捡了芝麻丢西瓜的蠢事呢。’
虽则心魔身口中说是要赶回来看佛身的乐子,不想让自己错过这样难得的一次机会,但在他的言语姿态中,却处处不减信任。
净涪本尊却是笑了,‘你倒是看好他。’
心魔身的目光这才轻飘飘在佛身身上转过,但随即仍是转向净涪本尊。
‘难道看好他的就只有我么?你不也觉得问题不大?’
挤兑了净涪本尊一句的心魔身目光无意间对上净涪本尊的眼睛,顿时一怔,连忙给自己辩白道,‘毕竟他也是净涪不是?再是因为那点善意被乱麻缠上,自己将自己陷入坑底,净涪也还是能找到办法的。’
‘我们信的是净涪,是不是啊,本尊?’
净涪本尊盯了他一阵,方才缓和了眼底的神色,平静点头,‘算是。’
算是?什么叫算是?
但心魔身也只敢暗下嘀咕一声,却再不敢在净涪本尊面前说道出来的,尤其是刚刚他才招惹了净涪本尊一回,这会儿再不收敛克制,难道还非得要惹得净涪本尊动手,才懂得厉害么!
心魔身目光再次落到佛身身上,全不意外佛身的状态已经稳定了下来。
不单单只是净涪本尊出手以后被强行镇压了去的铂金佛光,还有佛身自己的心境。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心境、神思也都恢复了平和。
笑意一时就爬满了心魔身的面和眼。
‘呦,佛身,我早先离开的时候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呢?没想到竟不是修行进益,而是出了问题啊......’
他对佛身,可谓是差一点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若是早知你这边会出问题,我就不到外边去了,守在自家识海里净等着多好。拿了你来做阶梯,说不得我还能先你一步有所突破呢。’
心魔身越是这般说,眼里的光就越是明亮。若不是净涪本尊就在另一边厢看着,若不是佛身也确实不好招惹,心魔身这家伙或许就要直接凑到佛身那边动手了。
尤其心魔身的说法理论上一点都没有问题。
佛魔本就相生相克,哪怕心魔身已经基本定下自己的道路,他最初的基调也已经决定了佛身对他的作用。
若果真能以佛身的一身功果作为心魔身的修行资粮......
还不等心魔身继续往下畅想,分别从两个方向传来的目光就已经将他从美好的幻想中逼了出来。
哪怕是先前落入茫然与混沌之中的佛身,此刻的目光也是尤为的平和柔软。
但就是,太过平和柔软了些。
心魔身抬起眼一一迎着目光无辜望过去。
佛身率先挪开目光。
便只剩下净涪本尊一个了......
心魔身坚持着对上净涪本尊的视线。虽则看上去两人平分秋色,不分伯仲,但实际结果如何,心魔身真是最清楚不过了。
他无奈退让,对净涪本尊讨好地笑。
净涪本尊看见了心魔身眼底的坚定,目光终于往侧旁瞥去。
‘......说说吧,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闹过这么两场以后,心魔身终于端正了神色,认真严肃地看向佛身。
佛身抿了抿唇,‘我想更易道路。’
心魔身听得这个答案,一时嗤笑出声。
‘佛身啊佛身,你要真是这般想的话......’他的声音陡然卷起平和的冷意,‘那你就还是将一身修行功果直接交给我,自己去闭关想明白吧。’
佛身听得一惊,下意识地就看向净涪本尊。
然而这一回,对于心魔身的说法与态度,净涪本尊全无任何反应。
仿佛,就连他也觉得......如果佛身他真是这样想的话,果真还不如拱手将他一身修行功果交给心魔身做修行资粮。
佛身死咬着牙关,久久没有应答。
作为另外两个净涪,心魔身和净涪本尊此刻却再没有任何动作,或是随意地依靠在他自己的暗黑皇座上,或是垂眸静坐,并不搅扰佛身的思路。
佛身却在这样的安静中陷入了道路与本心的碰撞。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从清晨到日暮,又从深夜到晨曦......
净涪佛身却只端坐在他自己禅院菩提树下的蒲团上,一动不动。
有稍嫌寒凉的露水从菩提叶上低落,打在树下的净涪佛身脑门上,又从他脑门沿着他头颅的弧线滑落,落在净涪佛身的僧衣上,然后又顺着这不沾水不染尘的僧衣滑落,最后没入蒲团下方的地面消失不见。
净涪佛身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几如石人。
隐在一旁早已看得心惊的菩提树幼苗探出头来,打量了净涪佛身好一会儿。
这株菩提树幼苗来历不凡,眼界更是不浅。先前是不敢贸然靠近,毕竟没有得到净涪小和尚的许可,可现在这会儿眼看着净涪小和尚仿佛陷入障见之中,始终未能从障见里脱出,它不免就忧心起来。
“小和尚他......”
虽说菩提树幼苗已经精准判断出净涪佛身这会儿所遭遇的困境,可也正因为这般精准,所以菩提树幼苗才更不能贸然出手。
障见这样的东西,非是旁人所能够点破的。旁人的插手,非但不能帮助落入其中的修士破开迷障,反倒还会逼得他更深入。
它作为菩提灵树,身上自带菩提灵光。单只这一点,就能在日常中给予修行的僧侣许多助益。但菩提灵光最主要的两种效果,一个破魔,一个益智,对于现在的净涪小和尚来说却都不对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