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净涪偌大一个识海世界里,现下只独佛身一个,远比不上先前三身同在时候的热闹,但佛身也不觉得冷清。
他面上脸色在恼怒、心疼、心累、无力中快速变化转换几个来回,最后在轻松上定格。
也不为旁的,只为净涪本尊方才提到妙音寺时候用了一个‘我’来定义。他说的是‘我妙音寺’......
这样的定义与称谓背后所代表着的意义,佛身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代表着本尊对妙音寺确定的归属,它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净涪本尊在态度方面的倾斜。
......尽管方才他给心魔身挖坑反将自己也坑害了进去,可在净涪本尊这里,却还是他先胜了一筹,败的是心魔身!
佛身这般得意地想着,却冷不丁听见心魔身的声音在识海世界里响起,‘想的什么呢?能让你这么高兴的事,应该很了不得吧,不如与我说说,也让我高兴高兴?’
佛身的脸色僵滞了一瞬,才快速换了个表情。
‘这不好吧,我觉得高兴的事情,说不得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在你心上撒盐呢。还是算了吧......’
心魔身一下被噎住了,沉默片刻才道,‘不说就不说,我总是能知道的,谁稀罕你说来。’
佛身听见心魔身这话,倒不生气,他还笑眯眯地说道,‘要不,我还是与你仔细说一说吧,来,你回来,我说......’
心魔身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话说,佛身。’
他似乎是远远地那眼斜斜看来,‘你别不是故意在识海世界里滞留的吧?不愿意面对自己接下来的劳碌命运?你真有这么软弱?’
哪怕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听到心魔身这句话的时候,佛身眼前还是浮出了心魔身那带着嘲讽笑容的脸。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上赤·裸·裸地写着几行大字--来啊,来捅刀,看看刀子捅在谁的身上会更痛一些。
佛身沉默片刻,脸上笑容加深,更将他周身那种温和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两种截然不同偏又同根同源的气场就在净涪识海世界里激烈碰撞起来。幸得是在净涪识海世界里,否则这种矛盾又融洽的激烈交锋能让绝大多数看见它的人质疑他们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佛身与心魔身遥遥对峙,谁也不甘愿先退一步,直到又一个声音在这个识海世界里响起。
‘......你们很闲?’
平平淡淡不见半点涟漪的简单一句话,却听得佛身与心魔身险些心跳一滞。
‘不。’
‘不。’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完全合成了一道。
净涪本尊分别往两边看过去,‘我看见你们很闲。’
‘既然你们不忙的话,那正好,’净涪本尊压根没仔细看佛身与心魔身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这边忙得着实抽不出手来,藏经阁里的经书缺得厉害。你们就帮我分担一二,替我这边补充些经书吧。’
‘我也不多要,一人二三十部就行。想来这个数量的佛经典藏,你们应是能够拿出来的吧?’
他在另一端遥遥地看着两人,言语里有商有量似乎很是客气。可佛身与心魔这两个向来胆子不小的家伙谁都不敢真去尝试一下,唯恐被这会儿有点不太高兴的净涪本尊抓住了由头折腾。
净涪本尊见佛身与心魔身那两张格外乖顺的面孔,目光淡淡别开,‘至于你们这二三十部佛经典藏怎么移交到我手里......通过紫青玲珑宝塔来就行。’
心魔身低眉顺目道,‘......本尊,就目前来说,我们手里的紫青玲珑宝塔还做不到这一步......’
佛身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点给心魔身,却忍不住在心里咂舌,为心魔身的胆大,也为心魔身的抢先一步。
净涪本尊听完心魔身的话就笑了。
心魔身有点冷,险些就下意识抖了抖身体了
‘无妨,我方才查看过手里的紫青宝塔了,初步推演过后,发现重新调整方向的紫青玲珑宝塔应该是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心魔身与佛身都来不及惊讶紫青玲珑宝塔配合他们这边被延展开去的道路之后越发方便的威能,就先被净涪本尊的效率更惊住了。
他们两个在识海世界里这边才滞留了多长时间,半刻钟都没有吧?可就是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净涪本尊居然就已经对紫青宝塔有过简单的推演,而且还找准了方向......
果然不愧是本尊。
面对净涪本尊这惊人的效率,再对比一下他们两个,难怪本尊生气......
心魔身应道,‘没有了,本尊,是我这边拖慢了脚步,我会尽快完成宝塔的调整的,请放心。’
佛身也站出来,发誓一般说道,‘我回去就将光明佛塔的调整推演出来。’
‘尽快......’净涪本尊先重复了心魔身的字眼,随后又咀嚼着佛身的用词,‘回去......’
心魔身与佛身都是心头发苦,但着实招惹不起净涪本尊,便只能将眉眼压得更低,静静地等着净涪本尊发话。
‘那就这样吧。’只是净涪本尊也没有继续抓了他们分派任务,只道,‘我等着你们。’
说完,他的目光就抽离了识海世界。心魔身与佛身察觉,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谁也没看谁,更没有半句废话一点拖延,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碰撞就各自离开了识海世界,或是回归肉身,或是执掌傀儡身,总之是各自忙活各自的去了。
本来就不清闲,还招了本尊一番小惩,给分派了个不大不小的任务,谁还敢在这边拖延。
是生怕自己的日子过得轻松安乐,还是真以为净涪本尊就不会生气?
这么一阵子在识海世界里停留的工夫,净涪佛身已经等到了从定中醒转过来的净音。
倘若他再不醒来的话,净涪佛身就要去找清笃或者是清源两位大和尚了。
净音从定境中醒转过来时候,就对上净涪佛身的目光,也是有些惊讶,“师弟?”
“师兄。”净涪佛身合掌点头,随后就道,“师兄,我心有所感,接下来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寺里的事情,就暂且劳烦你们了。”
净音听净涪佛身这么一说,表情立刻就严肃起来,“你去吧,别太担心寺里,我们会料理妥当的。”
净涪佛身对净音笑了笑,然后又与净音道,“我将闭关,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如果在这期间辞行......师兄。”
他将手探入袖带里,摸出一支笔来递给净音,“你可将它供奉在我禅房里的佛龛前,供香三柱后,自有所得。”
净音看着净涪佛身手里拿着的笔,一时不愿去伸手。
他知道净涪佛身所说的“自有所得”是什么。因为净涪佛身平日修行间隙制作佛宝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可他也知道,那些佛宝都是被净涪佛身仔细收起来了的......
想起以前他看到的净涪佛身收起刚刚制作出来的佛宝时候的笑容,他就不想接这支笔了。
虽然月轮完全隐去,天的另一边却也有晨光亮起,完全不影响这天地间的光线。净涪佛身自是很轻松就看见了净音面上、眼底表情的。
他笑了笑,手上的那支笔又往前递了递,“师兄拿去吧,诸位法师是我请来的,如今法会结束,诸位法师倘若要离开,我们总不能没有任何表示......寺里的情况,你我都清楚,暂时还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而我这里又有......”
“师兄,”他最后道,“这也关乎我的脸面。”
净音听到净涪佛身最后的那句话,面皮动了动,终于伸手去,接过那支笔。
“我会替你将这事记在藏经阁的任务上,往后很多年,你的任务都不用愁了。”净音低声道,还是不敢去看净涪佛身的眼睛。
说是往后很多年里,净涪佛身的任务都不用愁,但事实到底如何,净音与净涪佛身都很清楚。
哪怕净涪佛身这一回拿出的几件佛宝能充作他在妙音寺里的任务,免去他往后很多年的劳碌,但作为如今藏经阁乃至妙音寺境界最高的那个,藏经阁乃至妙音寺里最艰难的任务,还是只得他来。
他在寺里的任务到底是不是已经被免去了,根本就不是重点。
这样的事实,让净音很是心虚。
但净涪佛身却知道,这件事的意义并不在他拿出来的那些佛宝能抵去他多少项任务,给他腾出多少年的空闲,而在于......它代表着净音乃至是妙音寺的心意。
净涪与妙音寺,虽然实力上是一强一弱,看似很不平衡,但在妙音寺这里,他们绝不是要让净涪给妙音寺做牛做马,一心压榨净涪力量,让他充当妙音寺无所不能的庇护伞的。
不是。
尽管在目前来说,妙音寺是还帮不上净涪什么忙,但那不代表妙音寺一直都会是净涪的累赘与包袱。
净音未曾忘记净涪是他应该庇护的师弟,清源、清笃等大和尚也未曾忘记净涪是他们要去关怀的师侄。
只不过,哪怕净音、清源、清笃等妙音寺诸位掌舵人如此心念坚定,在他们真正有能力可以庇护、支持净涪之前,他们没有在净涪面前提起。
从来没有。
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是拿话说说就可以的,它需要更实际的行动和表现,否则那就只是一场笑话而已。
所以这会儿的掐紧了笔枝的净音,低着视线不看净涪佛身,颠来倒去一句话。
“师弟,你放心。”
净涪佛身笑了起来,温和而信重。
“嗯,师兄,”他应道,“我很放心。”
净音怔怔抬眼,看见净涪佛身的笑容,眼睛不觉用力眨了眨,又眨了眨,才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笑着,竟还不忘催促净涪佛身,“......那师弟你还在这里站着?快点回去吧,莫要耽搁了。”
净涪佛身合掌微微低头,直接干脆地转身走了。
净音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师弟踏着初升的阳光,在那条橘黄橘黄又满是生机的道路上走向远方,最后消失不见。
到得净涪佛身彻底远去之后,净音才带着那支笔杆,去找清源方丈。
清源方丈接过净音双手递过来的那支笔,手指在那明明已经清洗干净却还仿佛有墨香缠绕不去的柔软笔端上轻抚而过。
他叮嘱净音道,“一定得将这事在卷宗上记下来了。”
净音先应了一声,随后又将自己的打算跟清源方丈说了。
清源方丈听完,微微绷紧的脸色才终于出现了一点缓和,他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去做,师侄。”
他先肯定了净音的安排,然后才叮嘱他道,“你可记好了,净音。”
净音肃容垂手听训。
“我妙音寺法脉不论是兴盛还是衰落,向来都只有庇护弟子而没有压榨弟子的。往昔许多挣扎的岁月没有过,将来也绝对不能有!”
净音听完,郑重应声,“是,师伯,弟子记下了。”
清源方丈又深深地看他一阵,见净音不论是身体还是神魂,都未有闪躲,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倘若不是妙音寺的这种风气,当时处境虽然危险却绝对算不上危急的程涪,就不会那般轻易定下妙音寺作为他的修行寺庙了。
将那支笔交还给净音之后,清源方丈脸上的稚气就又恢复了。他看净音还在面前站着,佯作恼怒道,“知道记下了就做事去啊,呆呆站在这里干什么?净音!你是不是忘了你佛子的身份?”
“法会虽然已经落幕,但后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妙音寺去负责,去处理。你不赶紧去将那诸多事情料理了,难道还指望着我们这些老家伙?!”
“快去!你很多师兄弟已经在等着你了。”
看清源方丈说话时候的样子,倘若不是顾及到这会儿的场合,念着他自己的身份,怕不是他都想要直接给净音一脚,好将他一步踹到那些掌事比丘那边去了。
不知是净音被清源方丈念叨得狠了,还是因为净音的佛子身份已经深刻入了他的骨子里去,面对清源方丈那片刻间截然变化的两种态度,净音一时回不过神来,竟是愣愣地就往外走。
而且看净音那方向,很像是往自己随侍沙弥那边去的模样......
清源方丈一面满意地点头,一面在心下快速盘算,到底有多少事情,是能够被他分派给净音让净音来处理的。
毕竟,净音可是他们妙音寺的当代佛子,不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足以担起他副手的职责。
净音往外走出好几米,忽然回过神来,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径直往回走,清源方丈还没有从他那美好的幻想中醒转回来,就看见到一双熟悉的僧靴映入了他低垂的眼帘中。
清源方丈心神一跳,竟就生出些不妙的预感来。
他抬起头,果然看见表情有些不对的净音。目光扫过净音紧紧拽着的那支笔,清源方丈决定先发制人。
他深吸一口气,心不虚气不喘直接问道,“怎么回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忘了吗?”
净音定定看着理直气壮的清源方丈,忽然扯着脸皮笑了笑。
清源方丈掐紧了手上的佛珠,目光不闪不避就迎了上去。
“方丈师伯,”净音低低唤了一声,然后道,“师伯方才的教导,弟子铭记于心,定然时时警惕,不敢行差半步。但......”
他猛地抬起目光,直直刺入清源方丈的双眼,“弟子忽然记起,弟子如今,也不过就是我妙音寺一个净字辈的比丘而已。”
“净音虽有妙音寺佛子之名,但还是妙音寺弟子,顶上还有诸位师长支撑门庭。而......既然诸位师长俱在,净音这一个弟子,就不用那般劳心劳力,将自己一个人当作几个人甚至是十几个人来使了,方丈师伯,你说是不是?”
“我妙音寺法脉,不论是兴盛还是衰落,向来都只有庇护弟子而没有压榨弟子的......”
净音的目光如此锐利,刮在清源方丈身上,竟然逼得清源方丈额角都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然而清源方丈却还是不愿放弃。
“......是那样不假。”他死撑着,拿紧了手上佛珠,沉声道,“但净音,你别忘了,你虽是我妙音寺净字辈的比丘,在我等面前只是晚辈,可你也是我妙音寺当代的佛子,领诸般责......”
“我等师长将事情交给你料理,是在磨练你的能力,好让你日后能扛得起妙音寺的重任。如今我妙音寺正值蜕变的关键之时,许多事情不是我等师长能够一言定下,它还需要参考你们这些后辈的意见......”
“......此正是我妙音寺齐心合力、稳定法脉的关键时刻,但凡我妙音寺弟子,只要有能力,就不该推卸避让......”
清源方丈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言语在理,便也抛了先前的心虚,稳稳站直了身体,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净音,像是要将他钉死了一样。
“......我等这般作为,非是为了压榨你等后辈,而是在竭力调用你等后辈的能力,为我妙音寺添砖加瓦,难道......你竟是不肯不成?”
净音心下叹了一口气,没有拿着笔枝的那只手抬起捂住了半张脸,说道,“不是你才刚说不能压榨后辈的么?”
万万没想到,方丈师伯的口才竟是这般了得。该说,果然不愧是他们妙音寺的方丈么?
清源方丈不意净音竟然这么容易就退让,一腔被催发到顶点的意气梗在喉咙里,要发不发,也很是难受。
又听净音那般说话,他亦是委屈,便幽幽道,“倘若只有你做事,我们都躲到边上去,那确实是压榨,可你看看我们......”
“我们这些当你师叔伯的,打自暗土世界归来以后,都忙碌了多久了?你看看,看看我们这些眼睛。”
清源方丈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身体往净音的方向探了探,恨不能将自己的脸蛋怼到净音眼皮子底下,好让他看清那里的青黑一样。
“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净音抬眼敷衍地扫过去,“还是很成样子的啊。而且师伯,你们也就近段时日忙成这样而已,可你们想想我,在你们归来之前,我可是独自一人支撑起妙音寺的啊......”
“那时候我的样子,才够资格被评定为不成样子吧。”
清源方丈话语一滞。
显然,他对净音也确实是有些心虚的。毕竟如净音所说,他这边好歹还有诸位师兄弟帮着分担呢,可净音......在最开始时候,是实打实的一个人支撑起妙音寺运转的。
别说在诸位镇守大和尚之后顶上岗位的各个比丘了。那些比丘在他们这些人完全将事务交接下去之前,确实是被他们手把手教导过,确定没有问题了,他们才抽身去往暗土世界的。但是......没有问题,不代表就是熟手啊。
妙音寺前后两代镇守中,熟手和生手之间的差距到底能大到什么程度,连清源方丈这样脸皮厚的都是无法装聋作哑的。
也就只有净涪一个,算是净音之外妙音寺的另一个支柱。但净涪也只得一个人啊,而且净涪那会儿真正重要的任务,还是他自己的修行......
所以,基本上净音的那一套班子,都是他自己调整过来的。
在扛起妙音寺诸多要务,支撑起妙音寺运转的同时,还要负责将自家的帮手完全打磨成型......便是清源方丈当时没看见,这会儿单只需要联想联想,也能猜到那会儿的净音到底都忙碌成什么样子了。
可心虚归心虚,在暗土世界里放开寺中诸多杂物许久以后,再要他重新捡起,清源方丈还是不怎么情愿。
只他是妙音寺当代方丈,旁的人能躲能逃,他却不行。唯一适用他的方法,就是给自己找合用的帮手。
越多越好,越是厉害越好。
在净涪显然无法成为这样的对象以后,净音就成了他绝对不能错过的那一个。
他硬下心肠,直直地迎上净音指责的目光,“但你已经磨砺出来了。”
净音听得清源方丈这话,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清源方丈。
清源方丈又道,“净音,你已经磨砺出来了,能者多劳......”
清源方丈还在那边滔滔不绝,净音则是脸色煞白,想走吧,不行,袖子被清源方丈死死抓住呢。不走吧,听清源方丈这些话,看清源方丈这样的态度,他往后的一段日子里到底都会是什么遭遇,已经是能够想象了。
不,他根本就不愿去想象......
然而,哪怕清源方丈与净音两个人的神色绝对称不上好看,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一个塞一个可怕,一个塞一个恐怖,但真正要论起来,脸色最难看最恐怖的,还远不是他们这两个。
而是已经在周边忙活了好半日,却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两个人的清笃、清镇等一帮大和尚。
是以在清源方丈还在跟净音扯皮的时候,一个霜寒刺骨的声音冷不丁插·进来,冻得清源方丈与净音两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碜。
“怎么还站在这里?不知道里头忙得很么?别不是......想趁机偷懒吧?”
清源方丈与净音动作同时被那话语里透出的逼人寒意冻僵住,一点点僵硬着转过头去时候,又对上清笃大和尚的目光,更是扛不住,狠狠地抖了抖。
“......没,没有的事。”清源方丈扯出个笑容,他眼角余光往下一瞥,看见还被自己紧抓着不放的净音的衣袖,连忙邀功也似地将手抬高,示意清笃大和尚来看。
“是我想着,净音前些日子的工作做得很是不俗,现下妙音寺非常需要他这样的人,就想将他留下,好让他帮着分担些,谁知道......”
净音眼看着不妙,不等清源方丈将话说完,连忙截住清源方丈的话头,说道,“弟子是愿意的!”
他率先表明态度,然后又软和了声音,道,“诸位师叔伯都是如此劳碌,弟子虽不才,却也有两分薄力,便想着也尽一尽心意,也好让诸位师叔师伯不那么辛劳......”
他说得很是情深,一旁的清源方丈也跟着流露出感动的情绪来。方才还你推我挡的两个人,这会儿就是深情默契得很,看得另一边远远望着的人禁不住发笑。
清笃大和尚自然知道事情绝不可能似净音说的那般,也更不是清源方丈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但清笃大和尚确实很满意他们两个人的态度。
那意味着净音也好,清源也罢,都将会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处理妙音寺诸般杂物的绝对主力。
于是他的表情也随着净音的话,一点点缓和下来。
到最后,他开口道,“你既有这样的心意,那很好,接下来的事情,就有劳你分摊了。”
净音能说什么?
他面前的这个,可是真正看着他长大、教导他成长的师长。
他沉沉应道,“是,师伯,弟子稍后就去。”
清笃大和尚目光扫过净音手里紧紧拽住的那支笔,并没有对净音那个稍后的说法表示异议,他问道,“是净涪的事情?”
净音点头,正色道,“师弟方才心有所感,已经闭关去了。在他闭关之前,他将一些东西留了出来,给我妙音寺处理。”
所以没有明说净涪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又给妙音寺做些什么处理,其实还是因为他们现下所在的环境。
大庭广众之下,有些事情还是不用说得那么明白的。
清笃大和尚微微点头,道,“如此,你就先去吧。”
净音单手竖起在胸前,微微点头对两位大和尚一礼,果真就带着那支笔往外走了。
清笃大和尚见他走了,目光也就落到了清源方丈身上,他唤道,“方丈师兄。”
几乎一字一句。
清源方丈强撑着对清笃大和尚笑了笑,虚弱道,“我这就跟你回去......”
等到两位大和尚也走了,看完这一出好戏的了章、济岸等七位大法师才各各笑了开来。
“妙音寺......果真是一处妙地啊......这里养出的妙人可真不少。”
“是啊,一个净涪,再有一个净音,然后又是清源、清笃......再有这许多年养育成的寺风,也难怪妙音寺在景浩界这样的艰难处境下,还能成就今日的模样。”
“是啊,着实是了不起。”
感叹了一回后,诸位大法师又不免提起其他来。
“对了,你们方才也都听说了,净涪法师在法会上颇有所得,这会子已经闭关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奇怪,不奇怪......”
无奢、远藏、寂源等几位大法师同时露出笑容,很是欢喜。
济岸等另外几位大和尚看他们这幅模样,很是直白地给这几位翻了好几个白眼。
是啊,他们为了结交净涪法师,都将自家法脉里的关要隐隐透出些许痕迹来了......
这样的情况,再搭配上净涪法师本人的资质与机缘,真没有任何进益才奇怪了。
若不是净涪法师前些日子才晋升,目前积攒还有些不足,再将境界往上拔升一筹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似净涪法师现在这般,将自身道途继续往左右延展,给予自己更多的可能,更广阔的未来,而不是笔直向前探索,一味求快求进,其实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一步步走得稳当,走得扎实,也走得坚定和准确,也就难怪净涪法师为什么在短短数十年的时间里,就已经修行到如此境界了。
诸位大法师略略感叹一番,就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这一场法会到此,已经是真正结束了,接下来,你们都是个什么安排?还回头往玄光界去?”
听得无奢法师这个问题,其他诸位法师或是摇头,或是点头,都很是随意。
“哪儿还需要我们特特地回转玄光界,自有其他‘我’来负责。”
这话说出,若不是周边都是相熟的法师,再没有其他人,必是要掀起一层大浪的。
什么叫其他“我”?难道除了现下站在这里的这几位法师之外,还有其他的了章、济岸等等法师在吗?
事实上,还真是有。
因为现在站在景浩界妙音寺这片地界上的这许多位法师,其实都不是他们的本尊,而是佛门中人在诸天寰宇时候惯常喜欢使用的法身。
就如了章和尚。
除了这里的一个他之外,在玄光界那边,还有一个边在梦境中修行边等待着自家弟子转生的他来。
但在玄光界那里的,其实也不是他的本尊。他本尊现在还是在西天的极乐净土佛国胜境里修行。
而除了了章和尚之外,济岸、无奢、为相等等诸位法师的情况其实也差不离。所以,哪怕他们身上还有着其他要事,他们也仍然可以留在景浩界这里,而不必忙急忙慌地满诸天寰宇奔跑赶场。
是以听见这话,再看看诸位法师面上的表情,无奢法师也就了然了。
他随意地点点头,“那么就先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不是不行......但似乎不怎么好吧......”
“为什么这么说?”
“景浩界这边算是净涪法师的地盘,再加上这里佛门特殊的状态和结构,如果我们长时间在这里逗留,恐怕会给净涪法师造成困扰。”
其他法师听得这话,一时也都沉默了下来。
不得不说,为相法师的这话,确实很有道理。
虽然他们这一群人也就只在景浩界待了短短十来日时间,这十来日时间里还没有多少是花在与净涪法师相处上的,但诸位法师还是基本上确定了净涪的性格。
资质不俗,机缘不凡,心性了得......
确实是可交之人。但有一点也同样值得注意--净涪法师,他其实还是一个心眼很多的人。
这诸天寰宇中,但凡能活得长久一点的,心眼都绝对浅显不到哪里去。便是他们自己,也绝对少不了心眼多这样一个标签。
只是这样确定了净涪法师的品性之后,他们也同样明白了与净涪法师相交的正确方法。
不要带上恶意,率先释放善意,坦荡诚恳一些。同时还需要注意的是,在双方试探着相处期间,尽量别做下什么刺激旁人的事情。
就譬如,界线。
了章和尚在这样的沉默中,陡然掀起半片沉重的眼睑,递出一个目光在周围几位大法师身上团团转了一圈。
“说来,你们先前都是不请自来的吧?”
他这话说完,还没等济岸、为相、无奢等法师说些什么,那半片艰难支撑起来的眼睑已经重重跌落去了。
济岸、为相、无奢等几位法师面面相觑得一阵,才有人开口打破沉默。
“既是这样,那等净涪法师出关,我就去辞行,离开了这景浩界吧。反正,如今我等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往后时间还很长,不必着急于这一时......”
“此言甚是,我看我们这次忽然而来,妙音寺这边为难很久了......”
说到为难,诸位大法师们便即想起了方才见到的清源、净音及清笃之间的那一番你来我往,想起这十来日里见到的那些几乎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三四个的妙音寺小弟子们。
妙音寺这一群人忙碌成那个样子,很大一部分的原因还是他们,是他们的不期而至引起了这一场既头痛又心喜的风潮。
不。
几位大法师默默地在心里否认了那种说法。
或许他们都已经忙到完全没有时间去体味所谓的头痛与欢喜了,只知道忙,忙,忙。整个人、整个思维完全被忙碌填充了去......
“我觉得可以,反正这会儿玄光界那边似乎也有些痕迹了?”
“咦?那边又有些痕迹了?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看到的啊,唉,玄光界,也平静不了多少时日了......”
“浮屠剑冢这么快就漏出痕迹?不会吧?浮屠剑冢里不是有三尊大罗化身镇压的吗?怎么这么轻易就漏出痕迹去?”
前面那么多年,藏在浮屠剑冢里的那三位大罗化身都将浮屠剑冢收得严严实实的,丁点痕迹不露。这会儿浮屠剑宗好容易有了传承弟子,反而出了问题?
“会不会是浮屠剑宗的手段?想要以假乱真,摆疑阵争取时间?”
无奢法师猜测的。
在他想来,这个猜测还是很有几分说服力的。
毕竟浮屠剑宗那边有了传承弟子,正是需要庇护传承弟子,给传承弟子足够时间成长的时候,他们既然需要时间,那就不可能一味躲藏。又不是先前一点破绽都不露,让人完全捉不住痕迹、甚至都不能确定他们情况的那时候了。
他们先前为了挑选传承弟子,先露了痕迹,后又入了旁人的眼,如今再想躲,是躲不起来的。为了争取时间,必然就需要再做些什么。
为相法师摇摇头,道,“不似是浮屠剑宗的手段。”
诸位法师看了看为相法师,最后也没有对为相法师的判断多说些什么,只是各自低头沉思。
济岸法师先前沉默了许久,这会儿却是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话说,浮屠剑冢,为什么会在玄光界附近滞留呢?”
诸位法师猛地抬头,面面相觑,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对于浮屠剑冢为什么会在玄光界附近滞留这个问题,如果想要答案的话,不该是问他们,而是得去找浮屠剑冢里的那三位大罗化身。
沉默片刻后,诸位大法师默契地将话题又给偏了回来。
素轻法师开口道,“我打算暂且留下来。”
他这话说出,不单单是济岸、无奢等几位法师,就连几乎睡了过去的了章和尚,也都打点起了精神,睁着一双眼睛看他。
素轻法师笑笑,给诸位大法师解释,“景浩界佛门的这种状态很是独特,我有意留下来仔细观察,以此印证心中所想,或许能有所收获。”
原来是为了自家的修行......
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想一想现如今景浩界佛门的状态,再仔细琢磨一回素轻法师所在的律宗一脉往常里的观点,也就能够理解了。
景浩界佛门的理念,虽然说是净土一脉,但在慧真开始,就给他偏易了法理,使得景浩界佛门即便诞生,也始终遭受制肘,一直未能有所突破。可是制肘归制肘,限制归限制,景浩界佛门千万年也一直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下来了......
这里头,总归是有原因的。
而想来,景浩界佛门所以能支撑到今日,除了净土法脉确实方便易行之外,也该有律宗一脉的功劳在。
素轻法师想探求的,就是这里头律宗一脉的作用。
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没有再说什么,只提醒他道,“这件事还是得跟净涪法师提一提,这样才好行事。”
素轻法师笑着点头,“我自是知晓的,诸位且放心,不会有事的。”
既然素轻法师打算暂时在景浩界落脚,那么有些事情济岸法师就不得不说出来让素轻法师注意了。
他偏头,看向了章法师,“你还记得我们进入景浩界世界的那天吗?”
了章法师点点头,应道,“自然是记得的。”
才过去十来天的时间,会忘记才是奇怪的吧。
济岸法师就又道,“那一日,我在景浩界世界中察觉到了两道不弱的气息。”
其他诸位大法师自济岸法师开口以来,就一直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但等济岸法师说到这里时候,他们也禁不住有了些猜测。
不弱的气息......
虽然在他们看来,仅仅只是不弱的气息的话,那气息的主人是威胁不了他们的,但那是他们。以他们的境界和实力,还能被划分到不弱这个等级去的,放到这个刚刚从大劫中缓和过来的小世界而言,绝对是小世界里无法轻易被撼动的存在。
济岸法师又接着道,“那两道气息比我们来得要稍早一些,等察觉到我们到来的时候,也就藏匿去了。不过他们动作快,我的动作也不慢,我确定了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
他最后说出的话,果真是让诸位大法师意外又不意外。
“一道出现在道门天剑宗所在,一道则在魔门天魔宗所在......都是景浩界世界里原本与佛门并肩的势力。”
了章和尚却是在济岸法师将事情说出来以后,闭着眼睛真正地睡了过去。
济岸、无奢等几位法师看了他一言,各自放低了声音。
“道门和魔门......吗?”素轻法师轻轻道,“他们如果不甘心的话,确实也是可以理解。”
尽管他们这些大法师才在景浩界世界里停留了十来日,但这方小世界里该摸清的他们都已经给探查过一遍了,自然知道景浩界各方势力的变化与兴衰。
说来也是道门与魔门倒霉催,明明大家那么多年以来都算是势均力敌,偏偏这数十年开始,三方势力就开始失衡。佛门虽还没有到定鼎景浩界的程度,但经过连番整合、变动以后,佛门已经有了超越道门与魔门的苗头了。
远藏法师却是摇了摇头,“不甘心是不甘心,但想来要他们在这景浩界世界里亲自动手做些什么,却是不能的。”
寂源法师听远藏法师这话,不觉奇怪,便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远藏法师就笑,“倘若他们真的有那个胆子敢亲自在这方小世界中动手,为什么又会是这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作态呢?”
“所以,是他们在忌惮着什么......”寂源法师也回过味来了,但他还是奇怪,“如果他们真的是在忌惮着什么人的话,那会是谁呢?净涪法师吗?”
了章和尚这时候竟是脸色变得古怪,他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道,“既是,也不是。”
他这话一说,其他诸位大法师的目光也就转到了他的身上。
在他们这些人中,手握净土一脉梦中证道之术的了章和尚,确实是那个能在最短时间内探查出最隐秘情报的那一个。
毕竟许多人在梦境之中,都是不设防的。
尤其是凡俗。
“这件事说来其实也算不得隐秘。”了章和尚一看这诸位法师的脸色,就知道他们想的什么,先说了一句后,才将那无执童子与道主之间的事情与诸位法师说了一遍。
“却原来......”
诸位法师都被惊住了,半响说不出话来。
素轻法师抬眼看了看景浩界四方,始终有些难以置信。
“一位......道主。”他喃喃道,“这方小世界,居然还关联着一位道主......”
“......这就难怪了。”远藏、为相等诸位法师也各各叹道。
因为这方小世界关乎一位道主,所以道门也好,魔门也罢,总有些人不甘心轻易让出;因为这方小世界关乎一位道主,小世界中佛门净涪又得那位道主认可,受景浩界天地意志青睐,所以他们只能催促景浩界本土的道门与魔门动手,不敢以大欺小,谋夺世界......
同样,即便是有着景浩界佛门祖师身份、实力亦颇为看得过去的慧真也不敢在景浩界世界里任性妄为。
“有世界前身洞府主人的认可,又有天地意志青睐,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净涪法师其实已经能算是景浩界的主人了吧?”
原来这个世界是有主的。
天心、人心共向的主人。
但在他们恍然的同时,也基本确定了一件事。
“净涪法师的福缘......只怕比我们最开始以为的,还要来得不凡啊。”为相法师叹道。
其他几位法师也都陆续点头,一脸赞同的模样。
“单只是在景浩界这一个小世界,就牵扯上一位天魔童子,一位道主......还有本师释迦牟尼和一株菩提圣树,真真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