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和妙音寺的事,他熟得很的,而且做来也顺手。’
‘不似我,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不说,还浑身的不自在。’
‘嗯......’
不单单是心魔身,就连佛身都能从这一阵沉吟中听出了净涪本尊的意动。他更觉得情况不妙了。
佛身斜斜往对面的心魔身瞥了一眼。
这天晚上玄光界无月,夜色稍嫌浓重,可饶是如此,佛身还是看清了心魔身脸上若有似无的得意。
但得意归得意,在没有得到净涪本尊的准话之前,心魔身也不敢真的松懈。万一被佛身翻盘,跌到坑里去的怕就得是他了。
哪怕作为三身中的根本,净涪本尊掌有绝对的决定权限,可是每每遇上事情,尤其是关乎心魔身与佛身的那些事情时,净涪本尊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考量心魔身与佛身的意见。
这会儿也不例外。
他偏头看向了佛身,‘你的意思呢?’
佛身端正了面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若是需要,我回去也无妨。’
心魔身听得这话,没有觉得欢喜,反而撇了撇嘴,又往佛身那边倾斜了身体,颇有些就看你会说些什么鬼话的意味。
佛身压根就没理会他,对着净涪本尊认真道,‘方才我险些落入那三位手中,过错在我,若没有本尊你及时提醒,后果不堪设想。’
净涪本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心魔身眉头蹙起又快速放平。
--佛身这家伙,果然难搞。
佛身说到这里,又往心魔身那边微微低头,以示歉意。
‘我若只是自己失陷在他人手里,倒也还是小事,倘若因为我,连累到心魔身乃至是本尊你,麻烦就大了......’
整个识海世界里,渐渐安静下来。就连一贯以微薄恶意揣度佛身的心魔身,此刻也都收了那过分浮夸的表象,沉默地听着。
正因为都是净涪,正因为他们三身一体,心魔身与净涪本尊才明白佛身此刻的认真乃至......屈辱。
净涪,从来不想对谁认输。
哪怕是自己。
可现在,佛身正在低头。
净涪本尊也好,心魔身也罢,这一刻的识海世界里,没有谁是真正轻松的。
佛身能够体察到从净涪本尊与心魔身那边传来的情绪,他不见欢喜,仍自稍稍低垂了脑袋,继续着。
‘那是我的错。’
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算这次事情有人及时补救,没有招致最糟糕的后果,也仍旧无法遮掩这中间的过失。
不是每一次做错了事情,都能有这一回的运气的。
‘是我大意,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那三位金仙。’他说。
识海里仍旧只有佛身自己的声音回荡,净涪本尊与心魔身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过半响之后,佛身才又道,‘而我认为,这一次,我所以会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旁人......’
心魔身原本还只是静默听着的,但这会儿越听越觉得不对,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还低着头的佛身那边。
他盯得那样紧,以至于即便他们如今分别掌控着两具傀儡,没有在识海世界里显化身形,心魔身也能清楚地看见佛身所执掌的那具傀儡,看见他此刻的姿态与神情。
‘其实都是因为我开始渐渐仰赖手中的诸般护持,妄自尊大......’
心魔身暗自握拳,盯着佛身那眼神越渐平静的同时,也更幽深了。
好,不愧是你,佛身!
他死死盯了佛身两眼之后,快速平复心绪,然后一寸寸收回目光,将它垂落在自己身前,但他耳边,还不断地传来佛身的声音。
‘......我若回归景浩界也好,能再仔细反省些日子,填补漏洞,以免日后再闹出这样的岔子来......’
心魔身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他将目光拔起,却懒得去看佛身,而只看定了净涪本尊的方向。
不是吧,都是净涪,谁还不知道谁?佛身以退为进这手段使得那么明显直白,本尊你不会真的如了他意吧?
净涪本尊沉默了片刻,抬手将一卷佛经取了过来,摆放在身前摊开细看。
‘罢了,你还是与心魔身一道,暂留玄光界吧。’
心魔身先是一恼,随即一喜,又飞快将种种心情隐去。
佛身先是一惊,慢了小半拍才道,‘......我与心魔身一道......’
净涪本尊头也不抬,只又道,‘对,你与他一道,留在玄光界,看看这边事情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佛身没有再说话。
净涪本尊道,‘玄光界本土修行者、浮屠剑宗及其背后隐伏脉络、鸿闻界青山剑宗乃至是诸天寰宇剑修一脉、阿难尊者及其身后佛门一脉以及诸天寰宇中各处觊觎浮屠剑宗势力......’
他将这些接下来很可能会在玄光界里登场的势力点了一遍,才道,‘显然,这里的水会很浊,你们行事,且要更谨慎些,莫再大意。’
‘若事有不妥......’他顿了一顿,迟疑片刻,最后也只道,‘就见机行事吧。’
心魔身与佛身听得,尽皆一凛,应声道,‘是。’
净涪本尊所谓的“见机行事”,其实是给予了他们绝对的自由权限。倘若事情有变,他们能够随时做出决断。甚至,这边事态倘若真的恶化到不可挽回,他们还能放弃这边的一切成果,只留心神回归本体。
心魔身和佛身应了话,却不见净涪本尊将心念收回,仍自勾连着他们三方,一时不禁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后,他们便也明白了净涪本尊此刻无声沉默的意图。
佛身先开口道,‘本尊放心,阿难尊者既然答应了照看元和,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心魔身也道,‘本尊放心,我们会提醒元和的。’
以现在他们所得到的信息来看,玄光界确实会是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的风暴所在,但浮屠剑冢及浮屠剑宗,更是这场风暴的风眼,确实相当的危险。但同为修行者,他们又更清楚,安元和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放弃这个机缘的。
所以也只能提醒。
净涪本尊无声沉默片刻,道,‘便就这样吧。’
他说完,三身间那种绝无隔阂的感觉就淡去了,只留下些许联络。
心魔身略略感受了一番,转眼望向佛身,续上了两者间的联系。
佛身也只是由着他动作,没有斩断。
‘来吧,我们来商量一下。’心魔身撇了撇嘴,很有几分意气。显然,对于这次没能顺利将佛身送回景浩界以及错过利用佛身纰漏的这两茬子事,他一件都不满意。
可为了能在接下来必定混乱的玄光界中占住些许便利,他还是得和佛身通力合作。毕竟,在这玄光界里,再没有谁能像佛身这样与他契合了。
佛身目光在心魔身的眉目转过,无声笑了笑,问道,‘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心魔身随意扫过左右,很满意自己周边的环境。或者说,比起让自己往佛身那边赶,他还是更情愿让佛身跑一趟。
‘你过来吧。’
他说着,自己闲闲地将背脊往后一靠,半倚在树干上,然后双脚自然下垂,悬在空中。天的那边,一轮红日正在地平线上攀爬起来,红光浩荡之际,无尽的霞光瀑布一般垂下,充塞天地。
美得炫目。
心魔身抬起眼睑,赏玩着这一刻瑰丽的天地。
树干另一边的空中有一道浮光摇曳,接着便是一个声音响起。
“难怪你让我过来......”佛身张目望去,不禁叹道,“果然殊丽。”
心魔身轻哼一声,习惯般挤兑道,“天地自然造化,自当远胜过你顶上的那些光明云,怎么样?有没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佛身轻笑,也很随意地在另一边的枝干上坐了。但他不比心魔身肆意,盘膝坐得异常安定。
“是有一些的。”他答道。
心魔身却没有胜利的感觉。他斜了佛身一眼,不理他,自顾自赏景。
佛身也不打扰,只陪着他坐,也细细赏玩这瑰丽天地。
待到那轮红日的光华彻底化作炽白,两人才落了地。
“那我去了。”佛身道。
原本说是凑一起商量的,到这会儿见了面,却多余的一句话也无,在一起坐半日就道别,还只有这么两句话,也是够让人一言难尽的。
可这般稀奇古怪的事情,放到净涪三身这里,却是寻常得很。
心魔身看他一眼,随意道,“去吧,小心着些,别又让我笑你。”
至于说盼着佛身再犯错,好让他将他扫回景浩界世界,那是没有的。
--这是真话,绝无半分虚假。
别说净涪本尊已经拿定了主意,轻易不会更改,就是没有,心魔身也知道在如今的玄光界,其实他也好,本尊也好,都不比佛身来得适合留在这里。
心魔身轻啧了一声。
佛身停下脚步,回身站定,合掌,微微躬身与心魔身一礼,转身离去。
心魔身看了看他的背影,抬手仔细整理了身上略有些凌乱的袍服,又稍稍调整了一二背后的剑鞘,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打现在开始,他是来自景浩界的散修程九,与景浩界佛门妙音寺可没什么相干。
不过在净涪心魔身与佛身分道而走的时候,他们是真的谁也没发现,在那片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的空间里,正有分左右入座的三道一僧很是随意地收回目光。
“......不知尊者意下如何?”坐在正中央的大剑修问道。
僧人模样的阿难尊者笑了笑,眉眼间粲然生辉,仿若金莲徐徐绽放,美不胜收。
“几位剑尊今日将这事托付于我,就不怕日后天庭诸位大神归位,浮屠剑宗无法向各位大神交代?”
别看如今远古天庭完全销声匿迹,昔日的那些斡旋天地的大神更是不知下落,但这诸天寰宇里,还真没有多少大罗是相信那些大神是全被打落永劫之地的。
不可能的。
真要是最坏的那种情况,顶上镇压大道的那几位就不可能完全没有动静。就连佛门......
几位剑尊堪堪想到这里,又瞥见坐在身前的阿难尊者,连忙收摄心神。
佛门大神通他心通的赫赫威名,他们可不敢视若等闲。
三位剑尊暗地里快速交换一个眼神,却作了苦脸,语气无奈地答道,“我浮屠剑宗如今内,传承无继,外,又多遭觊觎......境遇险恶至此,也是委实没有办法。诸位大神归位后便有责难,我浮屠剑宗也只能接着了。望只望,到得那个时候,我浮屠剑宗还能入得了诸位大神的眼......”
说到这里,三位大剑修各自转眼,面带愧疚地扫过周遭的“断壁残垣”,频频叹气。
阿难尊者在旁边听着,也随着三位大剑修一道,适时显出几分悲戚哀叹之气,同情悲悯溢于言表。
“时局如此,也是奈何......浮屠剑宗这么多年苦苦支撑,如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我也是眼见的。待日后天庭各位大神回归,我定会替几位道友在我佛面前求恳,请我佛为诸位道友分说一二......想来以天庭大天尊的胸怀,必定能够体恤诸位道友才是。”
三位大剑修听得,心下猛地一跳,急急道,“劳动世尊释迦牟尼佛?使不得使不得!我等不过诸天寰宇许许多多剑修中的一脉,如今又是苟延残喘之身,何德何能劳动世尊释迦牟尼出面?我等,我等实在是......”
三位大剑修力拒,阿难尊者劝说了两句,还是没能说服他们,最后也只能罢了。
饶是如此,阿难尊者还是不忘频频叮嘱三位大剑修,“几位道友若是有需要,不妨往灵山递句话,但凡能有用得着我的,我定不会推脱。再来,便是我办不了,还有我灵山诸位师兄弟呢,还有我佛呢,我灵山总能帮三位道友讨一个公道的。”
三位大剑修连声道谢,很是感激的模样,然而他们的眼角眉梢间,却不免漏了一丝的苦涩。
怕的就是你灵山。
仅仅只是一个阿难尊者,他们还能在诸位大神面前分说,可若是整个灵山都为他们浮屠剑宗之事劳心劳力,大费周章,因果牵扯之下,他们浮屠剑宗也不用挣扎了,直接改换门庭得了。
至于他们......
呵,都用不着费心想如何去面对还在永劫之地中挣扎的本尊,干脆自个儿灰灰了吧。
阿难尊者只作没看见,他慨叹了一回,张目往浮屠剑冢里望了望,看见剑冢中拿着自家本命剑器酝酿剑势的安元和,很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依各位道友看,这位小友如何?”
三位大剑修才刚刚松了口气,这会儿顺着阿难尊者目光看过去时候,见得安元和,不免又生出一分惋惜。
“这位小友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剑修苗子......”
便是放在他浮屠剑宗全盛时候,这个名叫安元和的小子也能让人眼前一亮,是值得他们浮屠剑宗着意培养的苗子,放到现下这个时候,就更是不该放过。但可惜,他偏偏跟佛门有牵扯。
若是往常时候,有牵扯也就有牵扯了。谁家还没有几个佛门的友人了?便是远古天庭时候,那蟠桃宴会上,何时又少了佛门一脉?
但现在不同啊。
现在他们浮屠剑宗已经与阿难尊者有了默契,再要是将浮屠剑宗传承放到这样一个小子身上,难保别人不会过分揣度他们的用意。尤其他们浮屠剑宗,还是有前科的......
所以这个小子从他们浮屠剑宗这里得到的东西,也只能是那些了。
阿难尊者也听出了三位大剑尊话里的未尽之意,再看安元和时候,眼底就有几分沉吟。
或许这位小剑修,能收入佛门里来?
他心念起时,便也在暗地里演算起来。
只他心下推演时候,目光转过那命运长河,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命运长河下游的一处所在,与端坐在那里的清净智慧如来对上了目光。
阿难尊者顿了顿,到底停了下来。
罢了。
清净智慧如来收回目光,仍自观照心神,等闲不理会外事。
命运长河之中的那一瞬动静,到底还是瞒不过殿上的三位大剑修。三位大剑修几不可察地往命运长河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三人暗地里交换了一个眼神,但在阿难尊者面前,却也没有太多的动作。
阿难尊者在浮屠剑宗又坐了一阵,才告辞离去。
当然,在离去之前,免不了还得依照约定,帮着浮屠剑宗里的这三位大剑修修补一番剑冢里的诸般禁制,给浮屠剑宗的这三位大剑修更多活动的余地。
三位大剑修对阿难尊者的成果显然很是满意,亲自送走了阿难尊者后,这三位大剑修团团打量了一阵这个恢复了几分昔日气象的剑冢,齐齐吐出了一口气。
“这下,我们又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了......”
“是啊是啊,他们要再找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至于寻求阿难尊者帮助,会不会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三位大剑修这会儿谁都没有提,也没有去细想拿走了那许多世界坐标的阿难尊者会如何筹谋算计,又准备去做些什么。
既拿定了主意,又做下了事,他们也就不会再去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如何趁着这个机会,帮他们浮屠剑宗多延续一段气数,才是他们如今最该着紧的大事。
三位大剑修观望过如今的浮屠剑冢,自然也没有错过如今在浮屠剑冢里沉浮的几位有缘人。
故而待他们重新在殿中座下时候,第一件被他们拿出来商议的事情,便是这传承之人。
“你们觉得,这里头的几人,谁会是最适合的那个承继者?”
如今他们将要择定的,是那个将要为浮屠剑宗续命的人。他们既不愿意让浮屠剑宗彻底沉寂在岁月的尘埃里,就由不得他们不慎重。
“......又或者,我们再等些时日,看看气运勃发之下会不会再有更合适的苗子进入剑冢?”
其中一位大剑修犹疑着开口道,只是他话说是说了,可即便是他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
算起来,自剑宗没落开始,他们等了多久了?几百万年,还是几千万年?
他们等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等够吗?还要他们继续等下去?
等等等......
再等下去,谁知道他们浮屠剑宗还会不会有气运勃发的时候?现下他们续的这口气,可是靠着出卖家财才借了佛门的力补上的,谁知道这口气什么时候会断?
谁知道......那些觊觎着远古天庭种种传承的家伙什么时候又会找上门来?
他们才不相信那些人会因为他们浮屠剑宗的再度隐匿而偃旗息鼓。
“别等了。”境界最高的那位大剑修沉默片刻,一锤定音,“与其再等下去,倒不如奋力一搏。”
其他两位大剑修抬眼看去,才发现这位大剑修双眼黑沉得发亮,其中......
凛冽剑意铮铮作响。
两位大剑修看得一怔,被这股凛冽剑意所激,不觉也坐直了身体,森寒剑意扫荡而出。
“那就别等了!”
“哈哈哈,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再等下去,确实连剑都要折了......”
那位境界最高的大剑修看了看左右两位师弟,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那清冽的笑意并不能使凛冽剑意软化,反倒像他们浮屠剑宗里的洗剑池池水一样,将剑意淬炼得越加锋锐尖利。
“那我们就来挑一挑吧,挑个合适的小家伙......”
另两位大剑修原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听着自家师兄这语气,看着他藏锋多年一夕透出些许锋锐的剑意,两位大剑修才恍然察觉了自家师兄的用意。
“师兄你......”
那位大剑修回头,望定自家两位师弟,悠悠说道,“说不得,我们这几把剑,还真有再出鞘的时候。”
剩余两位大剑修不禁愣神。
片刻后,其中一位大剑修忽然问道,“所以,师兄你其实已经选定人了?”
另一位大剑修猛然调头,看向自家师弟,接着又看看自家师兄,最后又看定剑冢中的诸位小剑修,面露恍然之色。
“所以,”他呢喃着道,“还是......安元和。”
与他低低得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截然不同的,却是这位大剑修陡然亮起的双眼。
“果真是他了么?”
他不自觉地看向自家师兄。
那位境界最高的大剑修虽不再说话,却微微阖首,肯定了自家两位师弟的猜测。
“就是他了。”
他不轻不重地说着,却有一道剑意自他身上冲天而起,没入这一方空间中的某一处。
剩余两位大剑修各自笑开,身上也有剑意冲出,追着那一道剑意而去。
随着三道各有不同却同样捭睨的剑意破开重重封锁,肆意彰显自己存在,这一方空间中央所在,那一处于无尽时空洪流中沉浮的低矮小山,忽然悄无声息地浮出一柄巴掌大小的木剑。
这柄木剑不显山不露水,更不见任何剑器的锋锐,可在它现身的那一刻,这一处时空所在,所有的时空洪流连同这一方时空中所有延伸的道韵法则,都刹那间停滞下来。
如临深寒,如见君王。
木剑现身,命运长河自然激荡起一片涟漪。那涟漪处,气运显化,又有一道道剑意自沉寂中苏醒,连连铮鸣,在命运长河上激起一串串水花。
但,那哪儿真是水花?
分明就是一段段命运。
水珠攀升上高处时候,光线折射着映照处水珠里记录着的那一段段光影。每一段光影里,都是一个个的人。
他们或背负着宝剑,或手提剑器,各各不同。但无一例外,这些人身边,都陪着一柄剑,瘾着一个烙印。
命运长河中的变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吸引了诸天寰宇中的所有大罗。
这些大罗或张目随意一瞥,便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仍自继续着他们自己手上的事,或是颇有趣味地驻留目光,想要看一看这边到底会是个什么发展,但也有不少的人死死盯着这一柄木剑,咬牙切齿磨出几个字来。
“浮,屠,剑,宗。”
这几个字并不仅仅只回荡在那些大罗自个的耳边,还落在了浮屠剑冢中的那三位大剑修耳朵里。
三位大剑修恍若未闻,仍自凝神打出一连串剑诀。
随着这些剑诀一个个打出,悬浮在低矮小山上空的那柄木剑一点点亮起,到得一团微光彻底笼罩住那柄木剑时候,无边剑意霎时间撕裂空间,浩荡充塞约有一成的诸天寰宇。
整个诸天寰宇的大神通者都被这无匹剑气刺了一下眼睛。
但很多人都还没来得及从眼睛的刺痛中缓过神来,那突兀出现的浩荡剑意就完全收敛了去,再轻易找不到踪迹。
可被拦住的,也只是大罗以下的那些人,想要完全拦住真正俯瞰时空的大罗者,仅凭浮屠剑冢里苟延残喘的那三位大剑修,却还差了点儿。
不过那三位大剑修敢请出自家传承,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就在那些大罗者想要沿着命运长河中的痕迹追寻过来时候,道道剑光自命运长河各处亮起,斩落在那些残余的痕迹上。
几乎是顷刻间,命运长河中那柄木剑余留的痕迹就全数被抹去,再没有丝毫剩余。
这就是大罗的威能。
哪怕被打入了永劫之地,他们的手段也依旧能被同门借用,谁也不能轻忽了去。
大半追寻的大罗被拦截了下来,剩下少部分动作迅速的追寻了过去。但饶是这寥寥几个动作快的,再越过那些剑光的封锁后,再追寻下去时候,却又撞上了一片佛光。
这片佛光要说庄严,也确实是庄严,要说华胜,也相当的华胜,比起其他诸佛菩萨来,也是不逞多让。但这片佛光比起诸佛菩萨的佛光来,却又要来得更清,更透。
几乎是看见这片佛光的那一刻,几位仍想要继续追寻下去的大罗不禁皱眉,往命运长河下游望去。
更有一位大罗出声道,“清净智慧如来?”
另一位大罗更是问道,“如来一定要阻我们?”
那团佛光没有应答,仍自静静地横亘在命运长河处,与河水一同蜿蜒无声。
几位大罗在命运长河的这侧沉默了片刻,有人停下了脚步。
“罢了,既是浮屠剑宗传承有定,我等也就不掺和了,如来请。”
他说完,拱手一礼,离开了命运长河。
果真就退了。
自这位率先退走的大罗之后,又有两三位大罗退了开去,但即便如此,也还有四位大罗立在命运长河的各处,与那片佛光对峙。
压根就不需要任何示意,四位大罗在同一时刻起手,星光、月光、晦气、劫气齐起,扑向佛光。
佛光凛然不惧,只轻轻一晃,原本异常透彻明净的佛光便即化作三色,晦涩的灰、庄严的金簇拥着尊贵的紫,三色华光扫荡,星光、月光也好,晦气、劫气也罢,在那一瞬间都不觉凝滞,仿佛有什么最为根本的东西,被彻底冻结了,以致于表象的力量也随之被镇压。
更多的目光从各处时空投来,落在这一处命运长河上。同时,一个个声音在各处洞天、福地等响起。
“咦?”
“厉害。”
西天灵山中,世尊释迦牟尼望向下首稳稳端坐的清净智慧如来,赞道,“看来比丘已经悟透智慧根本,恭喜比丘。”
下方分列而坐的诸位佛陀、菩萨也都笑着合掌,与清净智慧如来道喜。
“恭喜比丘。”
净涪微微笑着,合掌回礼作谢。
灵山这边言笑晏晏,命运长河上的争斗也已经有了结果。
星光、月光、晦气、劫气各各隐去,而待到这四道气机消失,那一处命运长河上,也就只剩了一片极清极透的佛光静立。
大罗之间的争斗,若没有把握将人打入永劫之地,通常都是这样的结局。
胜者留,败者退。
没有了他人的阻截,那一柄顺利出世的木剑收敛气机,安然静浮在低矮小山上。
浮屠剑冢中的三位大剑修也不忙着收取木剑,齐齐对着命运长河中的那一片佛光行了一个剑礼。
“多谢如来出手相助。”
也是这个时候,那佛光中才显化出一道人影。
这人影也不是旁人,却正是净涪。
只是比起这会儿还在玄光界以及景浩界各处奔走的净涪来,这一个却又多了几分难以言述的气机。
真要细说的话,那大概就是更圆满,更融洽,也更明白的感觉。
这个净涪对着三位大剑修回了一礼,便自消失不见。同时消隐去的,还有那一片极清极透的佛光。
到底活跃在这个时间段的,是那个十行境界中的净涪,距离清净智慧如来的境界,还差了太远。是以哪怕清净智慧如来以大神通在命运长河那一端出手,限定的范围也只在命运长河上,还不能着落到这一个时间段里。
毕竟,这是诸天寰宇的时间线,是被诸位圣人镇压住的。想要更易过去,改写历史?呵,那得越过诸位圣人的封锁才行。
不过这会儿,浮屠剑宗的这三位大剑修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别说他们现在还只是一具化身,本尊还在永劫之地沉浮,就算他们的本尊从永劫之地出来,也得先收拾了剑宗的这个烂摊子再说。
当即,浮屠剑宗的这三位大剑修就不再犹豫,同时打出最后的剑诀,感应着那柄木剑,牵引着它落入。
巴掌大小的木剑无声嗡鸣,乳燕投巢一般,轻易越过重重禁制,没入安元和的天门处,稳稳浮在他的识海里。
安元和浑然不觉,只沉心凝神,慢慢抬起手中宝剑。
那柄平日与他心神想照、素来如臂指使的剑器此刻重若千钧,饶是以安元和这样的修为与力量,也只能一寸寸地将手中宝剑往上拔升。
气势酝酿到了极致,安元和猛地低喝一声,手中宝剑用尽力气挥出。
剑光重重斩落在安元和身前地面上,激起一片厚重的尘埃。但即便是那般纷纷攘攘的灰尘,也掩不住安元和面上的失望。
“失败了......”
他自己嘀咕了一声,却很快扫净心中杂念,继续沉心凝神,感应那一道曾经冻彻他神魂的剑势。
“再来!”
一次次失败,一遍遍重来,在这样的轮回中,安元和渐渐靠近了那道剑势,依稀能够摸索到那道剑势的一点轮廓。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发现他识海中多出来的那柄木剑。
浮屠剑宗的那三位大剑修也没有提醒他,就一直看着。渐渐地,三位大剑修心底残余的那丝不甘开始松动并慢慢淡化。
“如果是这样的一个弟子......”那位境界最高的大剑修慢慢开口道,“倒也不错。”
剩余两位大剑修面上也悄然多了些许笑意。
其实,抛开旁的计较,单从一个剑修来论,安元和确实是合格的。他有天赋,有毅力,更重要的是,他还痴。
合格的剑修,再如何不同,也总还有一份对剑的痴念。
“他或许是差了几分气运,但有那样一个好友,也未必不能斩破死劫成就大罗。”孙姓大剑修说道。
另一位大剑修也道,“是啊,总还有几分希望的。而且,我们浮屠剑宗不也......”
这位大剑修没有将话说完,但旁边的两位大剑修却也已经明了他话里的意思。
大哥不说二哥。
安元和死劫未破,能否成就大罗确实犹未可知,但他们浮屠剑宗也不是全盛时候,气运低落,劫难重重,哪儿就有这个资格挑三拣四?
看看因为接下浮屠剑宗传承而被缠绕上的劫气,人家安元和挑他们的刺了吗?
三位大剑修对视一眼。
“罢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什么时候与安元和明说?”
虽然安元和作为剑修,有意接纳浮屠剑宗传承,如今传承剑令也已经给了出去,但到底还没有跟安元和正式说起,总还是要走个过场的。而且有些事情,他们也还要跟安元和仔细交待一番呢。
“......再等一等吧,起码也该等他练完剑。”
是以,等安元和练完剑后,还没等他因自己的进益开怀,就先收到了一份惊吓。
“三位前辈是说,晚辈已经拿到了浮屠剑宗的传承?”安元和有些不敢相信,“什么时候的事?”
孙姓大剑修耐心地解释道,“前阵子你练剑的时候。”
安元和皱眉,“......因为我练剑?”
三位大剑修没有要隐瞒安元和的意思,很是坦诚地将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他。
包括他们与阿难尊者的联络,包括浮屠剑宗如今的处境,也包括他们选定安元和时候的种种考量。
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与安元和说了。
因为,安元和是那个即将接手浮屠剑宗的人。
传承交出去之后,他们这三个苟延残喘的,就只能是辅佐,安元和才是主事者。
他有权利,也有必要了解这一切。
安元和垂眼立在原地沉默。
许久之后,他抬起眼睑,直视上方端坐的三位大剑修,不避不让,“我需要先见一个人。”
三位大剑修只一看安元和的眼,就猜到安元和想要见的是谁,他们齐齐点头,应声道,“可以。”
安元和行了一个剑礼,退出大殿。
三位大剑修没有窥探安元和的意思,收敛了一切心神,只在大殿中安坐。
安元和在殿外独自站立许久,看着仿佛裹夹了剑意的风卷起又呼啸着远去,看着天边的那云从那一侧飘荡到另一侧,仿若石人一样的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手,握住了一柄铜镜。
铜镜亮起,很快映照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看着那边的脸,安元和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挣扎了好半响,才让那名字顺利脱出口,“净涪。”
净涪本尊看到安元和的那一刹,先就拧起了眉梢,此刻见他这般,惯常淡漠的眼底添了几分暗色。
“发生什么事了,元和?”
安元和平顺了呼吸,道,“浮屠剑宗有意将他们的传承交托于我。”
净涪本尊面色不动,仍自听着。
安元和随机深吸一口气,将那三位大剑修告诉他的事情,统都说与净涪听。他们怎么告诉他的,他就也怎么跟净涪说,一个字不改,一丝语气不差。
说完后,安元和才问,“浮屠剑宗的事情,会对你有妨碍么?”
他的语气很平淡,神色也与往常时候没有一丝差异,就像他问的不是一个传承久远甚至关乎远古天庭的剑宗,而是一件有点特殊又并不太罕见的异宝一样。
净涪本尊知道,他的答案,直接关乎安元和对浮屠剑宗传承的态度。
也不是安元和没有决断,更不是安元和对浮屠剑宗的传承没有念想,而只是因为,这关乎安元和自身的剑道。
安元和痴于剑,矢志于剑道,也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诸般剑道滋养,壮大自身剑道,所以他会对浮屠剑宗的传承动心,但如果得到浮屠剑宗的传承,会给净涪这个友人带来极大的麻烦,需要净涪这个友人来为他支付代价的话,那么浮屠剑宗的传承对他来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自己可以为他的剑道付出代价,哪怕由此身死道消,也绝不会后退,但......不是别人。
净涪、杨元觉这样的挚友也好,杨继这样的师兄弟也罢,都不行。
这就是他的剑道承负。
净涪本尊凝视安元和片刻,唇角扬起,笑了。
安元和只看着他,神色不动。
“大概率不会。”他笑着说道,但随即他的笑意就淡去,“可你未必。”
“浮屠剑宗会很麻烦,玄光界会成为一滩浑水,而浮屠剑宗是那块诱人的肥肉,倘若你真要接下浮屠剑宗的传承,往后的麻烦会络绎不绝,你真的决定了么?”
听过安元和这边的事情之后,净涪本尊哪怕境界没有拔升,看不见命运长河中的汹涌,也已经能够窥见三分。
这回,倒是安元和笑了。
“我有剑。”他道。
净涪本尊看着铜镜中映照出的安元和片刻,笑了笑,却是道,“倘若有需要,可以来问我,我应当能给你些帮助。”
安元和没有推托,直接点头。
他大概也真的会有需要净涪帮助的时候。毕竟,他接下的是浮屠剑宗的传承。单看这浮屠剑宗的名号,他就知道他必定是要经常打扰净涪的了。
浮屠,何也?
佛塔,佛。
佛,何人?
觉者。
“你大概需要多翻翻佛经了。”净涪本尊道。
安元和点头,“你先前赠予我的许多经典,似《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等,我都带着,等闲了,就翻翻。”
饶是净涪本尊,那一瞬间脸色也很是古怪。
“你......”不会也要转入佛门吧?
安元和循声望入铜镜里。
净涪本尊摇摇头。
安元和见他这般模样,也能猜到他方才想的是什么了,他对净涪本尊摇头,摩挲了一下他自己的本命剑器。
“我修剑。”他道,眼中有光华烨烨,“也只有剑。”
净涪本尊点头,应声道,“我知道。”
安元和看了他一眼,忽然又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也在玄光界里?”
净涪本尊看定他,微微点头。
安元和似乎有话想说,但他想了想,自个又摇头,“算了,反正也就那么一回事。”
净涪本尊看出安元和的想法,就道,“需要我过去见礼吗?”
“倒是不必,浮屠剑宗如今凋敝,又备受人觊觎......虽然命运长河那边分出了胜负,各位大罗应该不会插手,但大罗往下的太乙仙、金仙、玄仙却没有那么容易放弃......所以大概率会从简。”安元和道。
净涪本尊点点头。
安元和也没有再多说话,便切断了联络。他将铜镜收好后,又整理过身上袍服,转身走入殿里。
脚步声打碎了殿中的安静,坐在上首的三位大剑修睁开眼睛,看着自殿外走入的安元和,眼中喜色渐渐加深。
安元和走到殿中,端端正正一礼,“弟子安元和拜见三位祖师。”
三位大剑修立时就笑开,右侧的那位大剑修更是起身,亲自将安元和搀扶起,“好小子,快起来。”
安元和顺势站起。
那位大剑修拍了拍安元和的肩膀,由看向境界最高的那位大剑修,“师兄,是不是该让元和小子入谱?”
“很是。”那位大剑修一面应话,一面也从座上站起,“跟我来吧。”
安元和点头,跟着三位大剑修身后,走出殿中,一路沿道而走。他们穿过一座座已经衰颓的殿宇,沿着山路走上山顶。
哪怕他们此刻所在的浮屠剑冢山势低矮,但人家确实也是有山顶的。而浮屠剑冢的山顶处,却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块山石。
一块平常无奇、一人高、三人宽的山石。
山石底部甚至还长了片翠绿的青苔。
一眼就可以望见山顶全局的安元和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这块山石上。第一眼平平无奇,第二眼也不觉得有什么神异,第三眼同样......
但这时,安元和识海世界里那柄一直安静的木剑似乎动了动。
而也就是那一刻,安元和原本只倒映着这块山石的瞳孔快速闪过一柄木剑。到得那柄木剑消隐以后,映入安元和眼睛里的,哪儿还是一块山石,根本就是数不尽的剑。
铜的、铁的,木的、玉的,非金非石的......
各式各样的剑错落有致地排布在他的眼前。
安元和再去细看时候,却发现那根本就不是剑,而是一道道剑意,是剑势。可倘若他再去细观,他又会发现那也不是剑意、剑势,而根本就是一个个人。
他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眼睛忽然一阵阵刺痛,就像是被剑器直接刺入眼睛里的那种锐痛。
安元和不自觉地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所以即便是借助了识海世界里的那柄木剑,以他现下的能力,他也只能看到这些了?
三位大剑修显然也是知道安元和此时的状态的,但他们谁都没有出声提点。因为这不仅仅是传统,也是在警醒。
警醒安元和这个后来者铭记历史,也提醒他追寻前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