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单是菩提树幼苗,便是五方神鸟,在看过净涪那边的动静后,也禁不住皱眉。
“这福和罗汉......”这一回五方神鸟当先开口,随即就瞥眼看向张远山,“是不是太猖狂了些?”
张远山的脸色早早就沉下来了。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慢慢看了一眼那张远山。
可就是张远山目光落在那福和罗汉身上时候,本来还好得很的福和罗汉只觉得身上一重,整个人直接跌坐下来。
张远山这才收回目光,对也向他看来的菩提树幼苗点点头,平静道,“我们的动作要再快一点了。”
早一点将事情弄好,就能早一点从沉桑界这滩浑水中抽身而出。
菩提树幼苗点头。
他们这一行人也不歇息了,凑在一处交流了一番近来各自的进展后,就快速散去,分别忙碌,全不将那只在顷刻间就猜疑过这沉桑界天地内外修行者的福和罗汉放在眼里。
福和罗汉抬起微颤的手,用它在唇边插过。
纤尘不染的手掌上,一道泛着金色佛光的血痕格外的刺眼。
福和罗汉盯着这道血痕片刻,慢慢抬头,看向前方渐渐行远的人群。
别说那人群最前方处的那位净涪,就连他身前的那些凡俗,也都没有一个人分出心神来关注他。
他就像是这天地间最平常不过的尘埃,又像是他们经过时候路边的一块石头,更或是那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红花绿叶,根本就进不了他们的眼,入不了他们的心。
福和罗汉的目光穿过近百数的凡俗,最后定定落在最前方位置的净涪身上。
他确信这位净涪法师做不到这种程度,所以,是有人帮他做了。而能够在无知无觉中做成这件事的那位大神通者......
福和罗汉眸光沉了沉,又快速恢复。
是在为这和尚警告他吗?
他抓起袖角,一点点将唇边的血痕完全拭去。等到他将自己打理干净之后,他从地上站起来。
第一次,他不过才支撑起了半个身体,都还没有完全站起来,整个人就又跌了下去。
不是又有谁对他出手,给了他一个警告,而是他的身体太过无力了,支撑不起来。
福和罗汉只得又在地上坐了坐。
等他稍稍缓过劲来,确定自己的肉身恢复一些之后,他才再去尝试站起来。可他还是失败了。
试了这么两次之后,福和罗汉就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看走得更远了的人群,索性就坐那里不起来了。
一直到得净涪那一行人完全脱离了他的视线,福和罗汉才再去尝试。
而这一次,他成功了。
站在行道上,福和罗汉低头沉默。
慧诚、慧因两位比丘不知是得到了消息,还是怎么的,竟远远地赶了过来,此刻就陪在福和罗汉身侧,与他一道站立着。
明良、谦照两位金仙大修远远看得这一幕,眉眼间窜起几丝笑意,好半响才被压下。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明良大修笑着说道,“他也有今日!”
因着他那远胜此间修行者的修为与境界,因着他在沉桑界天地艰难时候护持天地的那一番功劳,明良、谦照这一众沉桑界本土修行者不得不对四处蹦跶的福和礼让,承认他在沉桑界修行界中的地位。
可这不代表他们会真的乐意看见福和罗汉带着他的弟子在沉桑界天地里站稳脚跟,甚至从此开枝散叶,世代传承不绝。
不可能的。
谦照大修显然也非常高兴,但比起高兴来,他更关注其他的事情。
“你说,这是哪一尊大神做的?”他偏头问明良大修。
明良大修扭头,入眼便看见了谦照大修掺杂在那喜色间的凝重。他面上的笑意也渐渐地收了起来。
“能够那样轻易地让福和吃下这一记暗亏的,必定是境界远胜于他的修行者......”
“福和已经不是我等能够企及的存在,更何况是今次出手的那个人?”
“敬而远之就是了。”
“是啊,敬而远之就行......”谦照大修扯了扯唇角,目光直直地望入明良大修的眼底,“可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沉桑界天地中又多了这样的一位大神通者存在呢?”
明良大修沉默下来。
他这里没有答案,谦照师兄自然也是知道的。别说他们这里,就算是外间的那两位担了拦截外人重责的师兄,大概也是一样的没有答案。
见得明良大修沉默下来,谦照大修压下他心底渐渐蔓延下去的烦郁心绪,强笑着来安抚明良大修。
“幸好这一次有福和在前头探路,不仅让我等知晓了那位大神通者的存在,更让我等知晓了那位大神通者的立场,不会轻易去触他霉头,也算是大幸了。”
不幸中的大幸,有这一点幸事在,倒也值得他们欢喜一回。
明良大修笑了笑。
“这位净涪法师......”他摇摇头,往净涪那一群人看了看,“算了,反正我们与他也算是相安无事,先前就没去管,现在管不了那么多,还不如就继续随他去。”
明良大修别开目光的时机太过巧合,竟正正好错过了谦照大修眼底一闪而过的那摸淡灰。
谦照大修到底很难将笑意支撑起来,眉目有一瞬间的阴郁。
“......我等现如今忙碌得很,能这样赏玩一场好戏,也非常的难得。”明良大修笑着,从储物空间里取出酒水来,“谦照师兄,我等当浮一大白!”
谦照大修半响才回神,接过明良大修递来的酒杯,手腕一转,就将那里间的酒水送入喉中。
一杯饮尽,待到他将酒盏从唇边挪开时候,却是一滴酒水都不剩的。
明良大修本还待笑言两句,见得这般情状,心中一叹,也敛了面上笑意,另取了酒壶来,给谦照大修再斟了一杯。
谦照大修一点都不客气,顺手就又给倒入了嘴里。
明良大修自己都顾不上来,只能再帮谦照大修斟一盏。
如此再三之后,谦照大修索性就接过了明良大修手里的酒壶,自己给自己一杯一杯地斟酒。
明良大修只在旁边捧了一杯酒,慢慢地啜饮。
这一日,他们两人都醉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循着这两位投落在他那边的目光看过来的福和罗汉见到这两个酒鬼,心头一梗后,竟不知怎地生出了一分钦羡来。
倘若不是戒律在身,他也想一醉解忧啊!
斩去那一缕欲·念,福和罗汉收回目光,低声道,“走吧。”
他率先寻道而去,走的却是与净涪截然相反的方向。
慧诚、慧因两位比丘对视一眼,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跟在福和罗汉身后,陪着他一道走。
不过在走出一小段距离后,慧因比丘还是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净涪远去的那方向。
倘若不是福和罗汉此时很有些心不在焉,怕是早在慧因比丘有此动作时候,就该被福和罗汉抓个正着了。
慧诚比丘飞快地瞟了一眼福和罗汉的方向,悄悄伸手拉了拉慧因比丘的衣袖。
慧因比丘将头别了回来。
慧诚比丘也不多说他,只低头跟了福和罗汉往前走。
福和罗汉这一行脚步显然比净涪那一大群人都要快。过不得多时,他们师徒三人就进了一处小镇,甚至来到了镇中那株菩提芽苗之前。
当然,这小镇里就没有谁抓住了他们师徒三人的行踪。
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镇而已,比起乘华镇来,它可少了一位张远山。
在那圃圈前站定,福和罗汉垂着视线盯了那不过堪堪长出两片嫩叶的菩提芽苗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你们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吗?”
慧因比丘紧闭了嘴。
慧诚比丘担心地看了看福和罗汉,心思百结,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又似乎没有。所以临了,他也只和慧因比丘一般地沉默着。
有风徐徐而来,带起福和罗汉身上灰褐的袍服。
慧诚比丘似乎也被这阵风迷了眼,一时间竟觉得眼睛酸涩得狠了。
“说话!”福和罗汉猛地低喝一声!
慧诚比丘急急瞥眼看向侧旁,一时睚眦欲裂。
“师弟......”
他近乎哀求一样的声音落在慧因比丘耳里,让慧因比丘也不由得顿了顿,转眼看他。
慧诚比丘不过甫一望入慧因比丘的眼底,心头就一阵阵地发凉。
慧因比丘收回目光,转到福和罗汉身前去,合掌躬身与福和罗汉拜得一拜后,直挺挺地迎上福和罗汉的目光,“师父难道认为你做得对吗?”
福和罗汉抿紧了唇。
慧诚比丘悲哀地看着这两个他最亲近的人,心头那阵凉意在他们两人的对峙中渐渐失去温度,化作更深切的寒意,剜刮着他的骨髓。
慧因比丘似有所感,那一瞬间的目光越过福和罗汉,看见站在他身后的慧诚比丘。
他目光顿了一顿,再与福和罗汉对上时候,那里间的敌意消散了开去,只剩下深刻入骨的疲惫。
“师父真的认为你做对了吗?”
福和罗汉微微闭上眼睛,再掀起眼睑的时候,他说话了。
“自然是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他道,“但在这沉桑界里,我也只能这样做。”
福和罗汉已经是太乙境界的佛修,他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怎么可能不知晓,怎么可能没有分寸?
可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权!
沉桑界这边的局势变化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确实可以不去招惹这位净涪法师,可是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他们师徒三人就得损失在这里!
他们师徒三人真要遇上什么问题,他自觉可以自保,至不济也不过是往轮回里走一遭,可慧诚、慧因他们呢?
他们怎么办?
“净涪和尚......他会是变数,甚至很有可能是这天地间的一线生机所在。”福和罗汉语气相当平静。可这种平静中透出的笃定,却叫慧诚、慧因两位比丘都惊了一下。
“师父你......”本来站在福和罗汉身后的慧诚比丘快步转到福和罗汉身前来,与慧因比丘站在一处,惊疑不定地看着福和罗汉。
福和罗汉勾起了唇角,“如果先前还不能确定的话,那么现在就能肯定了。”
慧诚、慧因两位比丘谁都没有说话,仍自怔愣地看着福和罗汉。
师父他先前......居然不单单只是想要为他们这一脉在沉桑界天地的传续寻找合适的法苗,还想要试探那位净涪法师的根底,以确定那位净涪法师在这沉桑界天地中的位置?
福和罗汉看着自家的两个弟子,目光一如往常。
慧诚比丘眼眶处浅淡的红晕越更浓艳了。
“为什么......”慧因比丘忽然开口,“师父你既然是这种心思,为什么不直接寻上净涪法师,坦荡相询?你就非要这样弯绕迂回么?”
福和罗汉没有立即为自己辩解。
“我已经习惯了。”
慧诚、慧因两位比丘又是愣了一愣。
“你们刚才也算是亲眼见过那位净涪法师了。以他当前的状态,我若直接寻上他去,免不得就要打扰了他......”
慧因比丘沉默了下来。
福和罗汉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他与慧诚、慧因两位比丘的距离,才伸了手去,一一轻拍过两位弟子的头顶。
除了福和罗汉自己之外,这沉桑界天地之内,竟再没有谁能发现在那手掌落下的顷刻间非别没入两位比丘身体、悄然护持住他们神魂的那道金色佛光。
福和罗汉收回手来,转身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慧诚、慧因两位比丘,“你等既然看不惯为师的作为,那便自行离去吧。没想明白之前,你们谁都别来见我!”
那声音里的怒气充盈而真切,重重地砸落在两位比丘的心头,险些没把他们砸出泪水来。
“师父......”慧诚比丘眼眶里的水珠再留不住,沿着脸颊滚落,“啪嗒”一声打落在地面上。
“滚!”福和罗汉怒喝一声,“不中用的小子!都给我滚!”
慧诚、慧因两位比丘比那圃圈里的菩提芽苗还要像树木,纵身形一阵阵地颤抖,也仍然稳稳地立在原地,压根没往左右挪移过半分。
福和罗汉见他们不走,自己重重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慧诚、慧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快速在他们的视线中隐去,声音悄悄哽咽。
那自咽喉间低低溢出,又被风掩了去,一切仍旧悄无声息。
只是......
这事情就发生在菩提芽苗的圃圈侧旁,却又叫本来想听听他们师徒三人之间到底会闹成什么样子的菩提树幼苗撞了个正着。
本来还对福和罗汉很生气的菩提树幼苗现在虽然怒火仍旧不减,却到底多了几分复杂的怅惘。
它心下藏了事,尽管不会妨碍到它做正事,也难免在与张远山、五方神鸟碰头的时候带出几分形迹来。
初初张远山与五方神鸟只是对菩提树幼苗的状态有些好奇,却不曾想过去探究些什么,直到菩提树幼苗自己将事情说了,他们才知道菩提树幼苗到底为的什么心思纷乱。
张远山倒也罢了,还算是能稳住。
五方神鸟却是丝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这个福和罗汉,呵......”
菩提树幼苗很有些不解,它看看五方神鸟,又看看张远山,冠顶上的菩提叶一时倾覆了小半。
“菩提小友还是太小了,碰到的人和事都不多,难免有所纠结。”张远山轻笑一声,安抚住菩提树幼苗后,就又转头看向五方神鸟,“你既开了个头,一事不劳二主,还是五方你来替菩提小友释疑吧。”
五方神鸟瞪了他一眼,却没有拒绝。
“首先一点,”他转头看向菩提树幼苗,一双重瞳直直地看着它,“你知道为什么那位福和罗汉会在菩提芽苗所在的圃圈里跟他两个弟子剖白心意么?”
“呃......”
菩提树幼苗哑口无言。
更重要的是,它想不到五方神鸟跟它说的第一句话,就直接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只它也真的不傻,很快意识到了五方神鸟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那福和是说给我听的?”
五方神鸟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
“他是说给所有站在净涪和尚侧旁、身后的人听的。”
既是说给对净涪心存善意、与他交好的人说的,那自然也就包括了五方神鸟。
五方神鸟觑了一眼旁边笑眯眯的张远山,悄悄翻了个白眼。
张远山看得清楚,却只是加深面上笑意,没有其他动作。
菩提树幼苗被五方神鸟的说法惊了一下。
“神鸟你的意思是,那福和知道我们与那散落在沉桑界天地各处的菩提幼苗有联络?”
“未必能确定,但一定有猜测。”五方神鸟说道,“不过就算只是猜测,也足够支撑他这样做了。”
菩提树幼苗没有说话。
五方神鸟瞥了它一眼,又道,“再来,他虽然称得上爱护弟子,心中也确实有明辨对错,可是你别忘了......”
五方神鸟说着,就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知道错,也做了。而且便是跟两个弟子剖白,他也没提过要跟净涪小和尚道歉。这意味着什么,你也该清楚。”
菩提树幼苗这次是真的愣怔住了。
没错,福和罗汉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也还是半点不犹豫地做了,而且便是在跟慧诚、慧因两位比丘剖白的时候,也完全没提起过要跟净涪小和尚道歉。
那福和罗汉根本就是在以情凌人的同时,还恃强凌弱!
菩提树幼苗恍然大悟之际,对那福和罗汉也真正地生出了几分厌恶。
要知道,在这之前,哪怕菩提树幼苗会因为福和罗汉三番几次地欺上净涪而对福和罗汉生出怒火,也绝没有什么厌恶的感觉。
菩提树幼苗毕竟是佛门清灵圣树,一代代伴随着传承记忆烙印在菩提树幼苗身体里的感情,使得菩提树幼苗打从一开始就对佛门子弟有着相当的好感。
也正因为这种天然的好感,哪怕知晓福和罗汉的动作过分,菩提树幼苗也只是对他生气,并没有厌恶。
可这会儿,福和罗汉生生就成了那一个例外。
张远山看着这样气愤的菩提树幼苗,瞟了五方神鸟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五方神鸟撇撇嘴,到底还是当着菩提树幼苗的面,赞了那福和罗汉一回。
“说起来,这福和的心思确实是够的,他的两个弟子明明都已经与他生出龃龉来了,却还是硬生生给他......”
眼看五方神鸟越说越不像话,张远山只得出面拦住了五方神鸟的话头,插话道,“福和的事情,且等净涪小和尚那边的修行暂告一段落,再跟他提一提,让他拿个主意就是了。到底净涪小和尚才是那个当事人,又和那福和罗汉同时佛门子弟,我等却不好替他料事,再等一等吧。”
说到这个,张远山也是很羡慕这个时候还能在沉桑界这方天地里专心修行的净涪。
他也想念这样万事不沾、只需专注修行的日子啊。
他灵田里栽种的那些灵种也不知道长得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沉桑界天地的气候变化太过明显突兀,他不在灵田里照看着,还真是担心啊。
唉。
张远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菩提树幼苗与五方神鸟都转了目光来看他。
迎着这一鸟一树的目光,张远山便是再怀念往昔的清闲,也只得摆手,露出一个笑容来。
“没事,我就是分了分神而已......还是说事吧。”
再怎么样,五方神鸟与菩提树幼苗都还不是人形,很多事情他们不好插手,只能交给他来。若他抽身了,五方神鸟和菩提树幼苗就更忙不过来。只怕到时候整个“绝地天通”布局都要崩盘。
“你寻到了洪长兴所在了吗?”张远山问菩提树幼苗道。
菩提树幼苗点点头,将它所见的与张远山及五方神鸟这两个根本抽不出身来关注这件事的大忙人说道了一遍。
“他在楚刊曾经设下祭坛的那方山峦上。他在那里又设了一个祭坛。净涪小和尚与我送出的菩提子,都成了他的资粮......”
张远山眯了眯眼睛,很快就想明白了洪长兴这会儿的真正目的。
“他想要在这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内为诸天寰宇各界修行者打开一条通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各位亲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