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0 章 第 520 章

如果看见了这句话,可能就要劳烦亲再等一天了。

清晨的空气里沁着一股微薄的凉意,不会将人如何,反倒会令人精神愈发的清醒。

”净涪......”

净涪寻声望去,却正是净音。

净涪行得近前,当先合掌倾身一礼,唤道:”师兄。”

往常面对这称呼都会摇头不受的净音沙弥,这一回却没有避开,而是站立在原地,含笑点头受了这个称呼。

非是因为今日里净音也将受戒比丘,自觉自己又能与净涪师兄弟相称,而是因为净音知道,今日之后,他能与净涪再会面的机会不多了。

今日,他将正式接过妙音寺佛子一位,担起妙音寺佛子的责任,为妙音寺奔波劳碌。而他的这位师弟,在今日法会领受菩萨戒之后,也将要为景浩界佛门、为景浩界贡献他的力量......

毕竟不久前那位天魔童子在景浩界闹的那一出,可真是流毒无穷,棘手得很。

净音郑重而缓慢地合掌,倾身回了一礼,低声答道:”师弟。”

师兄弟两人相视一笑,一道向妙音寺外走去。

开始的时候路上还只有他们两人,但走不多远,就陆陆续续地有人加入进来。越往外走人越多,到得他们这一群人一路转过妙音寺主殿的时候,人群已经成了人流。

几可倾覆天地的洪流。

这一股洪流簇拥着净涪和净音,也追随着他们的意志,去往山门附近那一片宽广的法场。

那法场早早就被人收拾妥当,各处挂满旗幡,垂着祈福的彩绦,围着红幡,格外的肃穆。

而比这些更晃人眼的,是一个个端坐在铺地红布上表情尤其肃穆虔诚的信众们。

他们的衣裳多半陈旧,但却浆洗得很干净、整洁。

距离那一场魔降之灾已经半年有余,哪怕世界的创伤仍在,生命也已经在慢慢地地回复生机了。

净音无声扬唇,目光一转,对上侧旁其他师兄弟的视线,便就略略点头,仍旧转头去看那些齐聚的信众。

那些黑压压的脑袋挤在一起,几乎就和天地间尚且没有完全散去的夜色融为一体了。

然而,纵使这法场上人多如蚁,纵使这些信众年纪不一,身体状况各有不同,法场内外也安静非常,未曾听闻一声异响。

净涪等一众僧人也没有如何打扰,在原地观望片刻后,便就寂然一拜,转身向着他们各自该去的地方走。

走得几步,净音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往净涪的方向看了看。

那道从容自在的身影正在远离他,去往清笃、清显等大和尚所在的法帐,过不了多时,他就会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就像在这条修行道上,他渐渐将他们这些师兄弟彻底抛在身后一样。

那遥远的距离,叫人绝望到根本生不出一丝追赶的心思,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净音这样想着,忽然又扬起唇笑了。

师弟有师弟的路,他也有他的道,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到得法帐前方,先停下脚步,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

法帐里头很快就有声音传了出来。

”是净涪到了吗?进来吧。”

净涪这才掀开帐帘,弯身走了进去。

法帐的空间很宽广,一个个坐具依僧堂摆放,次序凛然。

这都是妙音寺各位大和尚的位置,现在大多都还空着,只有归属藏经阁的地界上坐了两位大和尚。

这两位大和尚也不是旁人,却正是清显和清镇。

净涪上前与这两位大和尚行礼拜见。

清显和清镇两位大和尚面上原就带了笑意,此时见了他,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

”你来了啊......过来坐。”

净涪在自己位置上落座,又转头跟两位大和尚道:”多谢两位师叔。”

事实上就是担心净涪太过年轻所以特地早到帮着镇场的两位大和尚摇头,”不过就是早些过来罢了,又有什么好谢的?”

清镇大和尚脸色虽然一如既往的严肃,眼中也仍然显出几分宽和与关怀。

”今日你登坛受大戒,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

若净涪只是像其他僧众一样受戒,哪怕是受的菩萨大戒,清镇大和尚也不会问这么一句。不是不关心,而是因为信任。

清镇大和尚相信面前这个弟子不会出什么纰漏。

但这一次的法坛受戒不同往常。这次的法会,部分原因是替净音这些沙弥授比丘戒,部分原因也是替净涪授菩萨戒。可除此之外,他们还准备借这一次法会抚慰天下信众。

哪怕不是整一个佛门信众,起码也是妙音寺,更或是净涪的信众。

魔降之灾过去只有半年,虽然因为中途有那位林远云的插手,景浩界的情况没到最坏的地步,可大大小小的麻烦却也真不少。半年的时间,哪怕景浩界的修士难得齐心合力,也只是勉强维持了个模样。

而内里糟糕至极的情况,还需要他们这些人小心去调整。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半点轻忽不得。尤其是,人心。

比起半年之前,现在景浩界里的人心已经不是用”蒙尘”这个简单词汇就能形容得了的。那是真正的复杂无常,变幻莫测,叫人看不透的同时,也每每为随之而来的悲剧叹息不已。

他们要借法会抚慰天下信众,其实也是想要借佛法匡扶人心,要令人心向善,天下昌平和乐,恢复往日盛世景象。

这很难,他们都知道,但没有谁要后退。

见清镇大和尚问起,净涪抬眼迎上清镇大和尚的目光,让他直直望入自己的眼底,”师叔放心,弟子都准备好了。”

清镇大和尚多看了他两眼,点头应了一声:”嗯。”

清显大和尚在一旁笑了,自然地转开话题,”你刚才过来的时候,是跟净音他一起过来的?”

净涪点头,”是,路上还碰到了其他的师兄弟了。”

他顿了顿,又答道:”他的心绪异常平静,状态非常不错,今日的受戒应该会很顺利。”

清显大和尚点点头。

”看见法门附近的信众了?”

净涪微微颌首。

清显大和尚正要再说些什么,法帐外头就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妙音寺里的其他大和尚过来了。

清显、清镇两位大和尚领着净涪与陆续从外间进来的大和尚们见礼,一时间也顾不上继续刚才的话题。

既是因为找不到空隙单独说话,也因为净涪在这法帐里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忙人,几乎就没再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都被一位位大和尚们拉着说话了。

直等到法帐外头传来浩荡的钟声,净涪才在几位大和尚遗憾不舍的目光下回到了藏经阁的地界里。

藏经阁的几位大和尚看见他都笑,为首的清笃大和尚甚至还打趣般地提醒道:”就这点阵仗,应该还不至于搅乱你的心境吧?”

净涪只是笑了一下,没应声。

清笃等几位大和尚见他笑,也连连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行了,都别拿孩子打趣了,收拾一下吧,时辰快到了。”

这话倒真是不假,过不得一会儿,外头就又接连敲响了钟声。

默数了一会儿,为首的清源方丈最后一整袈裟,拿起摆放在旁边的锡杖,团团看过帐中一众大和尚。

他目光在净涪身上停了一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没再多说什么,而是道:”走吧,时辰到了。”

清源方丈率先出帐,然后便是一位位穿戴整齐、神色庄严的大和尚。

净涪等在最后。

净涪不过一个比丘,不论是当前的修为还是辈分,在这个法帐中都是垫底,走最后半点不稀奇。

他自己并不觉得如何。

但奇怪的是,清镇大和尚居然也仅只在他的前面。

在藏经阁一众大和尚列序离开的间隙中,净涪转眼望向这位大和尚。

清镇大和尚低声道:”别担心太多,信众们不会强求你的。”

净涪点了点头。

清镇大和尚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这才理了理袖摆,起身跟上已经快要走出法帐去的那位大和尚。

净涪走在清镇大和尚后头。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离开法帐的那一刻,净涪还是被当面照来的阳光刺了一下眼睛。

他脚步不停,跟在清镇大和尚身后走入了法场。

当然,哪怕净涪今日受菩萨戒,他此刻还不是大和尚,严格来说还不能与清源、清笃、清镇这些妙音寺的大和尚们一同列座。

所以在进入法场之后,净涪就悄然离开了大和尚的队列,回到了比丘僧的座位里坐下。

净涪不是普通的比丘,更何况今日里净涪就将受戒,哪怕是在比丘僧的座列里,也没跟大和尚的位置差太远。

是以净涪脱离大和尚队列之后的动作也还算得上隐蔽。

不过可惜,今日里这一场法会的多半数人都是为了他来的,几乎是时刻关注着他的动静,所以哪怕他已经特意小心了,也还是没能躲开其他人的目光。

换了个别人,或许还会因为这些灼灼的目光动摇一二,净涪却不。

他安然在蒲团上稳稳落座,如山石一般不可动摇。

净涪走得实在太快了,除非妙音寺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不然结果约莫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他凝望着妙音寺法场中央被一众佛光簇拥的青年比丘,久久沉默。

各方看客的心思说来话长,但其实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而已。那妙音寺法场中,净涪的受戒还在继续。

被净涪一个眸光提醒,引礼师快速回过神来,一边又取过线香燃起,捧给净涪,一边高声唱道:“上来既请竟,当礼敬诸佛菩萨。”

净涪捧香在手,向四方垂挂佛光的佛陀、诸菩萨躬身而拜。

“一心敬礼和尚释迦牟尼佛。”

“一心敬礼文殊师利龙种上尊王佛。”

“一心敬礼当来弥勒尊佛。”

“一心敬礼十方一切诸佛。”

“一心敬礼尽过去际一切诸佛。”

“一心敬礼尽未来际一切诸佛。”

“一心敬礼尽现在际一切诸佛。”

“一心敬礼十方三世一切诸佛。”

“一心敬礼十方同学等侣诸大菩萨。”

“一心敬礼三世一切诸菩萨众。”

“一心敬礼十方三世一切僧宝。”

净涪每敬得一礼,那自各位佛陀、菩萨应身中散出的金璨佛光便开始汇聚。

华彩汇聚之际,渐有神光闪耀。法场之上的僧众不敢直视上方虚空中越渐神异的诸位佛陀、菩萨,又不敢作声打扰净涪的受戒,只在心底虔诚默念诸位佛陀、菩萨法号,礼赞诸佛。

引礼师倒是前所未有的镇定。等到净涪一一礼拜过,将线香插入香炉中,他又恰到好处地唱道,“礼诸佛诸菩萨竟,受三皈依。”

净涪听得,合掌而立,应道:“弟子净涪,愿从今身尽未来际,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

他连唱三遍,才又道:“弟子净涪,从今已去,皈依佛竟,皈依法竟,皈依僧竟。”

“从今已去,称佛为师,更不皈依邪魔外道,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慈愍故。”

听得净涪说完,引礼师又正色合掌,“善,当问难法。”

早已等在一旁的清源大和尚上前一步,先是合掌与上首虚空中观礼的一众佛陀、菩萨应身拜得三拜,然后才转过身来,直面净涪。

“佛子,汝从今已去,能舍离一切恶知识否?”

“能。”

净涪端正应声。

今日种种章条程序,其实早早就已经在净涪眼前转过一圈了,还是净涪点头,妙音寺才真正拍板确定下来的。

但就净涪看来,妙音寺的这重问难还是相对保守拘泥了。

知识从来无善恶,阴暗的只是人心。

“佛子,汝从今已去,能常念佛,亲近善知识否?”

“能。”

“佛子,汝从今已去,能……”

净涪微微垂眼,顺着上首清源大和尚的问话,一一应答。

清源大和尚听得净涪答完,双掌一合,转身向虚空上的诸位佛陀、菩萨深深一拜,朗声道:“仰启十方一切诸佛及地上诸菩萨僧,此佛子比丘净涪,欲从诸佛菩萨僧,乞受菩萨戒。此佛子已是真实能生深信,成菩萨种。诸佛慈愍故,施予菩萨戒。”

听得清源大和尚的话,一直安静似浮云一般悬在天中的诸佛、菩萨应身眸中一亮,转向法场中央的净涪。

净涪笔直地站在原地,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仅仅只是过得片刻,诸佛、菩萨的应身齐齐笑了开来,合掌唱得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清源大和尚又是深深一拜,回身对净涪唱道:“佛子净涪比丘,可受戒!”

净涪遂又一拜,道:“弟子净涪,于景浩界妙音寺受菩萨戒。”

清源大和尚道:“且先忏业。”

“我净涪,从无始以来,至于今日,身业不善,行杀盗淫;口业不善,妄言旖语两舌恶口;意业不善,贪嗔邪见。如是三业,多作众罪,自作教他,无量无边。今日惭愧,发露忏悔,愿罪灭福生,见佛闻法,发菩提心。”

这忏悔三业文,净涪极其认真地按照仪轨重复了三遍。

他声音清朗干净,落地可闻,下首观礼的那些僧众、信众听得,不知为何,竟也心生触动,跟随净涪一道,在心底默默诵念起来。

许是因为法会上诸佛陀、菩萨应身俱在,得了这些尊者加持护佑,许也是因为净涪那不疾不徐平静缓和的声音在前方指引,法场上的这些僧众、信众们即便是面对自己人生中有意、无意施予他人的痛苦乃至是死死缠绕在自己身上始终不去的业力与隐蔽,也都能够坦然面对。

是的,人活一世,真的能够时刻怀抱善意,对这世界充满希望和耐心吗?真的就没有伤害到其他人,造就业果吗?

当然不可能!

何所谓佛观一瓢水,十万八千虫?人身这副皮囊长至今日,吞食了多少粮食、荤肉,耗去多少资源?这些资源来自何方,如何得来,谁曾去细究过?更何况,谁又知道,哪个时候的无意一语会在某个时刻某个角落伤害到某一个人甚至是更多?

业无处不在,无人不有。无法消去,只能渡化。

渡化之道,首在忏悔。而忏悔之要,则在诚。

仅仅是诵念得两遍,此间僧众、信众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自己像是卸下了一层厚重的包袱一样,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清源大和尚认真听过净涪的忏悔三业文,又是一点头,道:“汝已忏竟,堪受菩萨戒。但于此之前,需更稳遮难方受净戒。”

七重遮难一一问过之后,清源大和尚点点头。

一旁另有比丘僧奉上一个条案,案上整齐叠放着一件袈裟。这件袈裟虽是青條玉色,但细看,却还是能发现袈裟上缝制的每一片布片都是不一样的。

看见这一件袈裟,净涪尚且没有什么异样,下方法场里安安静静的信众们却忍不住一阵雀跃。

说是雀跃,也只是这些信众们挺直了背脊,目光炯亮非常而已,并不是说他们就敢在这个当口上走动或是作声喧闹。

都是一同坐在法场里的信众,这些同伴的异样,很快就吸引了旁边其他人的目光。

迎着其他人的目光,那些欢欣雀跃的人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又将头更昂高了几分。

不知道了吧,那件袈裟上的布有一片是他家施舍的呢!有他家的一部分!

清源大和尚将袈裟取出,展开抖了一抖,才上前两步,将袈裟披到净涪身上。

袈裟披覆在身上的那一刻,净涪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似乎……有一股柔和而精纯的意念?

他不由得低头多看了他身上那件材质不一的袈裟一眼。

再帮着净涪整理了一下袈裟,清源大和尚往后退开,告诫道:“佛子,汝应起专注心发殷重心。今欲授汝等戒,若心专志,如仰完器,即有所克,……”

净涪仔细听完,才道:“弟子谨遵教诲。”

清源大和尚点头,又再一次问道:“佛子,汝可知三相?”

净涪面色一整答道,“三相者,摄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

清源大和尚又道:“佛子谛听,汝今于我所,求受菩萨戒。此戒是诸佛菩萨所行径路,过去诸佛已说,未来诸佛当说,今来诸佛今说。过去一切菩萨已受已学已解已行已成,未来一切菩萨当受当学当解当行当成,现在一切菩萨今受今学今解今行今成,当来作佛。”

随后,清源大和尚一气将律仪戒、正法戒和摄众生戒一条条拿来问过净涪。

净涪一一郑重回了。

清恒、清见及其他各寺的大和尚们听着,也都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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