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么惨烈的事实,净涪本尊一时半会儿,也难得生出不忍,便暂且不与他直说。
但净涪本尊不提,不代表净音自己不知道。
他努力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很是惨淡。
“......没事,反正我也确实差不多该回去了。”他顿了一顿,才转过弯来,便问道,“既不是有人来找我,那,你这时候找我,是有事?”
净涪本尊沉吟须臾,斟酌着找词。
净音心神一跳,竟不知打哪儿生出些预感来。他吞了吞口水,“师,师弟,有事你说,我听着。”
净涪本尊便一口气将了章和尚接受了邀请,会参加他们妙音寺接下来那一场大法会的事情说了出来。
“什么!?”净音听完,竟是连自己这会儿在哪里,周边又都是些什么人都管不了了,险些就扯破了嗓子。
那声音尖利又嘶哑,一瞬间居然压过了暗土世界里无数年月以来哀泣、咒毒声音,让整个暗土世界仿佛都安静了稍许。
自然地,也吸引了另一边的清源、清笃等大和尚的注意。
便是围在清源大和尚身边喋喋不休的那几位大和尚们,几乎都忘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达成的目的,好奇地侧目往净音那边看去。
净音丝毫不知道自己完成了一次奇迹,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在净涪本尊身边,能抓住这个师弟好好地问清楚,以确定自己不是被诸位师叔伯先前的态度打击到神智失常,幻听了。
“师弟你是说......从西天净土佛国胜境里出来的了章和尚......会参加我们妙音寺的这一场大法会?!”
但有意无意地,了章和尚的来历他却是说得一丝不差、明明白白。
顿时,那原本还只是稍稍分神留意净音的诸位大和尚眼神都变了。好几位离清源大和尚远一些的大和尚们更是凑到了一处低声交流着。
也不知是不是净音觉得这把火烧得还不够狠,还是他自己真的也被净涪本尊的说法镇住了,他甚至还有点语无伦次。
“......师弟你是说,那位了章和尚不单愿意参加我妙音寺大法会......还愿意......演法?他愿意在我妙音寺大法会上演法?!”
“梦中证道之术?!”
“什么是梦中证道之术?!”
最后的那个问题,是净音问的,也是不知什么时候聚在他身边的那些大和尚问的。
十几把不同的声音用着几乎相同的语调在耳边问着相同的问题,放在平常时候,也就只能让净音分去一个眼神而已,可在这一刻,却是实打实吓了净音一跳。
以致于净音都忘了听那边净涪本尊的回答,转头不满地看过去。但净音的不满,直接就被一双双泛绿的眼睛堵了回来。
“什么是梦中证道之术?”
“是啊,净音师侄你别愣着啊,快听听净涪师侄他怎么说的,也好给我们说道说道......”
“对了,净音师侄,你再问问净涪师侄,那位了章和尚打算怎么演法,是......”
呵,净音看了诸位大和尚一眼。
各位大和尚本来还专注着问自己的问题,没细看净音此刻的表情,待到他们猛然回过味来,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净音却已经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恭顺且客气地合掌躬身作礼。
“弟子在这里已经逗留得太久了,寺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弟子料理,弟子就先告退了,诸位师伯、师叔,请。”
说完,净音还真就转身,毫不迟疑走了。
走了。
走了......
一众大和尚看着净音消失的地方,各自沉默。
清源大和尚看了看清笃大和尚,正想要说些什么,就见本来垂眼沉思的清笃大和尚忽然抬起眼睑往他这边看过来,且眼神极是微妙。
清源大和尚心里忽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来。
他扯着嘴皮想要笑,可他脸上的笑容都还未成形,整个人就又被一众大和尚淹没了。
“清源师兄你说,我是不是罗汉堂的首席镇守大和尚?!你说,我是不是已经出关了?!如今,是不是该将罗汉堂交还给我了?!”
“清源师兄明见,师兄他确实是罗汉堂的当代首席镇守大和尚,但先前他一直都在闭关,已经将罗汉堂诸事分派到我与师弟手里。这么几年来,都是我与师弟在摄理罗汉堂诸事。论起罗汉堂一应事务来,还要数我与师弟更为熟悉,......”
清源大和尚听得昏昏乎乎,只觉得这几个说法该死的耳熟,他一时分理不清,只能道,“慢来,慢来......”
其实就站在通道边上看着暗土世界这端压根没有离去的净音见得那边厢的混乱,满意地哼哼了两声,才扬长而去。
知道自家那边必定是有人已经在等着了,净音先联络了一回他自己的随侍沙弥,嘱咐他们几句,才往藏经阁去。
藏经阁里,净涪本尊早就在等着净音了。见得净音自外间走入,他也不奇怪,只给他另斟了一盏茶水摆放在他的对面。
也是见到了净涪本尊,净音才发现自家师弟这会儿有多惬意。
尤其是有他这个命歹的作为鲜明对比之后,净音的体会更是深刻。
他都已经从暗土世界里走一遭回来了,他这师弟还坐在他先前离开时候的位置上,面前一盏茶水,侧旁支起窗棂处和风习习......
更重要的是,那些本来需要师弟誊抄的经典,如今还在另一边案桌上摆着,一动未动。
偏净音又知道,即便自家师弟躲懒了,那也必定是名正言顺地躲懒,绝对不会真正地耽误正事。
净音在心里暗自捶地。
他也很想像师弟这般,能心安理得的偷得半日浮闲啊!
虽心思汹涌,净音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他重新在净涪本尊对面落座,盯紧了净涪本尊问,“师弟你先前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有那么一位想要参加我妙音寺大法会的了章和尚?”
净涪本尊给自己续了半杯茶水,端起啜饮一口,“是真的。”
他自然知道净音那问题不是在猜疑他,而只是单纯地想得到他的亲口确认,自然也就不介意答他这么一句。
净音面目冷静,却一手抄起面前的杯盏,咕噜饮去半盏。
“能跟我再仔细说一说吗?”
净涪本尊闻言,张目往窗棂外看去。
净音就道,“师弟放心,在过来之前,我已经先吩咐下去了。我如今,有的是时间听你细说。”
他这话,委实是大气得让净涪本尊都不禁为之侧目。
但是迎着净涪本尊的目光,净音却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哪怕他们两个都知道,净音这会儿在藏经阁里耗用去多少时间,今夜里就得挑灯再补上多少时间。
罢了。
净涪本尊心下暗叹一声,却也不点破,只用最精简的用词将今日里与了章和尚的会面跟净音说道了一遍。
也正因他用词简练,过不得半炷香时间,净音就弄清楚了这一切。
他沉默着,自己给自己又续满了茶水。只是他也不喝,就对着氤氲的茶雾思索。
片刻后,净音才抬了眼睑,直视净涪本尊,与净涪本尊道谢,“此番,多谢师弟了。”
净涪本尊微微摇头,“师兄不嫌我多事才好。”
本来净音就为了妙音寺内外及大法会的事情忙到脚不沾地,如今他又先斩后奏地将了章和尚这样一个来历、神通都非常不寻常的来客递出大法会请帖,虽然他这般做法,确实对妙音寺法脉乃至整个景浩界佛门大有裨益,但麻烦也是实打实的。
别的先不说,单就即将开始的大法会,净音就需要重新作出调整,以免怠慢了了章和尚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同时,净音也需要为了章和尚在大法会上的现身做好足够的准备,方才能让妙音寺最大限度地消化了章和尚莅临的好处。
事情这般多,净音接下来会有多忙,就完全可以想象了。
那必定是比现在的忙碌程度更上一个台阶,甚至还有可能是更多。
作为显然会被拖入忙碌这个大坑更底部的那一个,净音这会儿倒是难得的从容。
“忙是必定会更忙的,但是吧......”他甚至还对着净涪本尊笑了笑,“这一回,你师兄我或许还能得着几个帮手。”
净涪本尊心领神会,他问道,“是哪些师伯、师叔要从暗土世界里归来了?”
“还未定下。”净音道,眉眼间竟带出几分看戏的惬意来,“他们现在还争着呢,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净涪本尊对着净音举了举手中的杯盏,“恭喜师兄。”
净音也拿起了面前的茶盏,对着净涪本尊回敬过去,“这次,还多亏了师弟你。”
好不容易从那些师长中扳回一局,净音难得的扬眉吐气,这一回心情着实好得很,竟愿意在净涪本尊这里又闲闲坐了一阵,全不将夜里将要被耗用在批复卷宗上的时间放在眼里。
净涪本尊难得见他这般兴致,也没有打扰他,就陪着他坐了一阵。
净音倒也没能清闲太久,只在净涪本尊这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被随侍沙弥找回去了。
送走了净音,净涪本尊又在窗边坐了一阵,才转到那边的案桌上,捡起笔来继续誊抄经文。
只是这一日,大概还真是不太适合做事,净涪本尊才堪堪誊抄了半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就先后接到了清源大和尚、清笃大和尚及清显大和尚的联络。
虽然各有侧重吧,但这几位话里话外,却都是绕着了章和尚打转,总离不了那一个人去。
想想如今还在那边卷宗山里忙碌,显然要耗到半夜去的净音,再听听这几位大和尚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净涪本尊都不需要多考量就已经有了偏向。
“是,那位大法师是从西天净土佛国胜境来的......”
“对,他将会在大法会上演法......”
“......会不会是慧真祖师在净土佛国胜境的友人?应该不是吧,没听他多问起这位祖师......”
“梦中证道之术么?”
“梦中证道之术,听闻是西天净土佛国胜境之主世尊阿弥陀为证道混元而开创的秘术。传言很是了得,至于究竟如何了得,弟子我也只是听闻,未曾亲眼目睹过......”
“嗯,这次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论是对我们这些修者,还是妙音寺,都是。......”
好容易将诸位大和尚应付过去以后,时间都已经从午后走到傍晚了。说起来若不是净涪本尊言说要准备晚课了,大概还没那么容易脱身呢。
净涪本尊摇摇头,方才起身去做晚课。
说起来,也真不知道是净音的手段了得,还是了章这位外来和尚更撩拨各位妙音寺沙弥、比丘的心弦,单只是净涪本尊准备晚课的那一会子工夫,就听见了许多人在说起这位和尚的事。
且就那位了章和尚的信息来说,竟是没有多少错漏。
也实在是了不起。
只看妙音寺里的这状况,净涪本尊就能想见外间景浩界各方的反应了。而接下来的妙音寺,想来还会更热闹。
他微微摇头,并不太放在心上。
这些事,自然有净音来料理,而且......这本也是净音将消息传扬开去的用意之一,不是么?
净涪本尊就平平静静地做晚课,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只坐在藏经阁的阁楼里誊抄经卷,清清静静地看着各方风云翻涌。
理所当然的,这一场风云最先卷起的地方,还是妙音寺。
不过是了章和尚参加妙音寺大法会的消息传出的第二天,清源、清笃、清镇等一众大和尚就从暗土世界里出来了,好言好语地与净音商量半日,才将净音手上的大摊子分去了一大半。
当时净涪本尊就在净音禅房里坐着,看净音与清源、清笃等大和尚掰扯。
这些大和尚难得的低声下气与净音面上那看似不悦实则得意的作态,委实看得净涪本尊想笑。
只他到底没有真的笑出来。
哪怕是妙音寺中地位特殊如净涪,他真要是在那个当口笑出声,回头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他可不想试一试净音过的那些日子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但在清源、清笃等大和尚离开净音禅房以后,特意留了净涪本尊喝茶的净音却是自己笑了出来。
净涪本尊就坐在净音对面,看着净音笑。
净音笑着笑着,竟是掉下眼泪来。
净涪本尊看着净音眼下还没有散去的乌青,沉默片刻,起身在净音的禅房里给他翻了一块布巾来递过去。
净音接过布巾,擦去面上的泪痕,“师弟,稍后我会闭关,接下来......”
净涪本尊截住他的话头,“我也很忙的,师兄。你知道我还有多少经典需要抄录。”
净涪在妙音寺地位特殊,所以很多妙音寺的杂事都不需要他料理,但也正是因为他特殊,所以他也另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重整藏经阁。
不是在规矩或是事务上面的“重整”,而是藏经阁阁中藏书的“重整”。
也就是说,他不仅仅需要在藏经阁里留下曾经藏经阁所藏诸多佛经佛典的抄本,还需要留下他的心得,与此同时,他还得去修正或者补充诸位妙音寺先辈留在藏经阁的心得与体悟。
想想,妙音寺藏经阁里有多少藏书,又有多少位妙音寺先辈在藏经阁里留下他们的心得与体悟?那般浩大的工程,足以叫人忙而却步,真真是半点不逊色于先前堆在净音案头的那些卷宗山。
而在净涪埋首藏经阁那些经典的时候,外间还有许多书典源源不断地从各处妙音寺分寺的藏经阁汇聚过来。
若不是这份工作不急,不似净音那般总有人在等着候着,净涪本尊其实比最忙时候的净音还来得凄惨。
你当净涪心魔身为什么对留在妙音寺藏经阁这事躲得那般远?可不单单只是因为心魔身走心魔一道,与佛门法理相互排斥的原因。
事实上,倘若不是留在妙音寺藏经阁会忙得那般凄惨,心魔身其实也不是不想留下来的。
毕竟曾有昔日魔主在佛前立誓,会在末法时代衣袈裟、乱经典、毁法寺、错般若以绝佛家传承。净涪心魔身没有那般大的心气,可如果有机会能在这茬事情上掺一脚,他也不是没有那个兴趣。
如今净涪受命“重整”妙音寺藏经阁,其实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但凡他用些心思,似慧真罗汉昔日那般错解佛理,在净涪本尊与佛身都无暇他顾的情况下,还是很有成功希望的,不是?
反正整一个妙音寺,都不会有人能辩得过他去。
这般难得的机会,净涪心魔身偏生甘愿错过,还躲得远远的,可见这桩事的麻烦程度。
所以净涪本尊这会儿说忙,还真不是虚言搪塞。
饶是净音,听到这话,一时也是无言。
到底是事不可为,净音心下暗叹一声,也不坚持,利索地转了口风,“我自是知道的,也没有那个意思,师弟误会我了。”
净涪本尊静静看他一眼。
有没有误会,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但既然净音已经这样说了,净涪本尊也没有戳穿,微微点头听着净音往下说。
“我这一次闭关,为的不是突破,是想着忙碌了那么长日子,着实需要放缓一下脚步,整理过往,也仔细思考一下将来。但既是整理,也不能完全将修行丢开手去,所以我想着,是不是能从师弟你这里请几部经典,好趁着这段日子翻一翻。”
这个倒是无妨,反正净涪本尊这些日子都在藏经阁里誊抄各部佛经佛典。虽然很多佛经佛典已经放到藏经阁的书架上出借了,但还是有部分暂时存放在他这边,还未放出去的。
不过分类上,怕就有些不合净音心意。
净涪本尊斟酌着问道,“师兄想请的是哪几部经典?”
净音应是先前就仔细想过了的,如今听净涪本尊一问,他也就一口气将那些经典说道出来了。
“《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经》、《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净涪本尊听完,掀起眼皮子看了净音一眼。
前四部是净土一脉根本的三经一论,想是在为了章和尚的演法做准备。毕竟如果不更仔细深入地了解净土一脉的法理,又要如何去汲取了章和尚演法的那些精华?
而后面的那些,都是他们禅宗一脉的经典,是在稳固净音自身的根基,也是打算从这些经典中寻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
净音对着净涪本尊讨好地笑笑。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却是抬手在身边一抹,就将一部部经典如数放到了案桌上。
净音打眼一看,他想到的、没想到的,部部俱在。
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净音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多谢师弟。”
净涪本尊微微摇头,等到将他准备的那些书典都交给净音之后,他才道,“只愿师兄一切顺利。”
净音亲自将净涪本尊送到禅院外,又目送着他远去才关上院门,打开阵禁正式闭关。
但凡他还想着参加接下来的大法会,不错过了章和尚的演法,净音就需要在大法会正式开始之前完成这一次闭关。而现下距离大法会正式开始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所以,留给净音闭关的时间着实不多,他需要抓紧了。
只是净音这会儿终于能够喘一口气了,净涪却实在轻松不起来。
不论是现下身在妙音寺藏经阁这里忙碌的净涪本尊,还是如今仍旧能清清闲闲地在玄光界中晃悠,赏玩玄光界那瑰丽霞光的净涪佛身,都一样。对他们来说,这些还算平静的时日,更多的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若一朝风起云涌,只怕就是他要面对血雨腥风的时候了。
因此,哪怕净涪心魔身在拎走紫青玲珑宝塔时候,颇有几分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将所有烦心事情完全丢开、无限期拖延重炼紫青玲珑宝塔这尊本命灵宝的意思,可事实上,净涪心魔身却没有真的这么做。
恰恰相反,心魔身这一次的效率出奇的高,居然能够赶在妙音寺那场大法会正式开始之前,将紫青玲珑宝塔重炼完成。
说实话,得到这个消息时候,连净涪佛身都被震了一下。
三身齐聚识海世界时候,佛身还很是狐疑地打量着对面的心魔身。
这不是假的吧?还是说,心魔身他连重炼本命灵宝都敢偷工减料?
当然,佛身也只是有这样的一两个念头生发而已,且这样的念头旋起旋灭,并不是真的就这样揣度心魔身。
心魔身真要是这样做了,别说净涪本尊这里他撑不住,就连心魔身自己那一关,都过不去。
是以佛身很快就收敛了眼神,换上了赞赏与诚服。
是真心实意的,半点不做虚假。
虽然在沉桑界时候,心魔身收取了大量众生杂念,确实是三身中最适合重炼紫青玲珑宝塔这一座本命灵宝的那个,但能够有这样的效率,足见心魔身的用心。
而既然心魔身都这般用心了,夸一夸他不是应该?
心魔身果然很满意佛身的作态,连因为重炼紫青玲珑宝塔而损耗的大量杂念储备都不心疼了,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大有满目河山尽在掌中的意态。
说起来,对于心魔身来说,就算是将那许多大好河山收在掌中的意气风发也及不上这一刻来得意气风发。
他胜过了佛身,让佛身心悦诚服,这如何让他不骄傲得意?!
只是心魔身到底亦是净涪,哪怕因为胜过自己的宿敌一筹而得意忘形,也只是一时的,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顺带的还领会了佛身的用意。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淡淡扫过佛身又收回,只将那巴掌大小的紫青玲珑宝塔拿在手里抛着玩。
净涪本尊不太理会心魔身与佛身之间的无形交锋,他看向心魔身手里上下来回的紫青玲珑宝塔,问道,‘威能如何?’
心魔身不答,而只是续上了心神间的联络,让净涪本尊借由他此刻的傀儡身体,细细体悟重炼以后的紫青玲珑宝塔。
净涪本尊只略略活动了一下傀儡肉身,就低下头去,仔细打量手里捧着的紫青玲珑宝塔。
宝塔仍旧还是九层,镇压着九层宝塔里的十颗舍利子依旧华光烨烨,但比起先前净涪本尊将它递交到心魔身手里时候,却又平添了几分光彩。
‘看着,像是佛身脑后的光明云?’净涪本尊往识海世界里说道。
佛身听见净涪本尊的话,不觉也往紫青玲珑宝塔看去。
若是往常时候,心魔身怕是要使些小动作的。
不论是将紫青玲珑宝塔往边上挪一挪,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一挡佛身的视线,他都愿意去做一做。
他也不管这样的小手段到底能不能真的拦住佛身,只要能够表明自己的态度,给佛身小小地添一下堵,他就会去做。
但这会儿,他却是难得的大方。
居然还将紫青玲珑宝塔往佛身的方向递了递,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佛身难得在心魔身面前有这样的待遇,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很快,佛身就回过味来了。
因为这是心魔身重炼过的紫青玲珑宝塔!
重炼过的紫青玲珑宝塔威能越是惊人,便是他的手段越发厉害,便是他比他强了去......
佛身眼神虚了片刻,才重新凝聚眸光,仔细去看那紫青玲珑宝塔。
紫青玲珑宝塔是净涪的本命灵宝,佛身张目去看,哪怕心魔身重炼后的紫青玲珑宝塔威能惊人、禁制重重叠加,也不会阻拦佛身的目光。
佛身很轻易就望进了紫青玲珑宝塔的内部,看见了镇压在紫青玲珑宝塔各处的舍利子。
这一看,佛身也不禁道,‘确实是与我的光明云有些渊源。’
说着,他抬手往紫青玲珑宝塔一指。
尽管佛身与紫青玲珑宝塔分属两地、中间隔着许多距离,尽管心魔身闭关所在还被严密保护起来,但佛身一指点出以后,紫青玲珑宝塔内部的十颗舍利子顿时光芒大盛。
一层叠着一层、层层铺展开去、几乎充塞虚空的光明云伴着金色佛光扫荡而下,整个闭关所在顿时一滞,虚空震荡不已,竟有些承受不住的感觉。
但同时,随着光明云扫荡而去的,还有整齐宏大的诵经声。
诵经声遍传开后,那震荡的虚空霎时就平顺下来。
而在这一动一静之间,心魔身闭关所在的这一方天地却似是完全落入了净涪佛身的掌控,随净涪佛身的心念而为。
佛身当即赞了一声,‘好!’
心魔身的脸色顿时又更缓和了几分。
但在心魔身这里,佛身只是顺带的,真正重要的,还是净涪本尊。他凝神细细感受此刻与他一道掌控这这具傀儡身体的那道心念。
在佛身试着催动紫青玲珑宝塔的时候,哪怕他此刻就拿着紫青玲珑宝塔,净涪本尊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更多的动作。
直到佛身收敛力量,他才伸手,不紧不慢地在紫青玲珑宝塔上拂过。
他速度不快,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动,可他手掌拂过的地方,却有湛湛的紫光从宝塔上亮起。
紫色神光不浓不淡,却仿佛汇聚了这世间最华美的色彩,甫一映入眼底,就让人呼吸一滞。但更叫人心喜的,还是那顷刻间流遍全身涤荡过神魂让人神魂刹那通透明净的暖流。
净涪本尊感觉着那一刻脑海里涌动着的无尽灵思,也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如果说佛身催动紫青玲珑宝塔时候,展现的是宝塔的防御与攻击几番威能,那么净涪本尊则亲身领会了宝塔在辅助修行方面的神效。
而明显地,净涪本尊很满意。
体会过重炼后的紫青玲珑宝塔威能之后,净涪本尊的心念也就重新回归了肉身。
他看向再度掌控傀儡肉身的心魔身,也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元和前些时日送来消息,说是已经接掌了浮屠剑宗的部分传承。而这里面,就包括了浮屠剑宗多年以来积累的无数典籍......’
见净涪本尊说起正事,心魔身便即收了一应心思杂念,仔细听净涪本尊说话。
‘他替我们讨要了一个借阅典籍的名额。我与佛身有意让你接下。’
顿了一顿,净涪本尊问道,‘你觉得如何?’
心魔身不答,反问道,‘如今局势如何?’
净涪本尊也不瞒他,先将了章和尚与他一说,然后才道,‘就目前而言,景浩界虽乱,但仍在掌控中。而玄光界,风暴未至,一切尚算平静。’
心魔身微微点头,这才应道,‘那便我吧。’
浮屠剑宗的收录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过,既如此,不是他就会是佛身。而他们两个......
倘若不是佛身更适合应对明面上的事儿,心魔身还真更愿意换一个人去。反正比起他来,佛身明显更喜欢和那些书典一处不是?
可惜了,好好混乱的一滩浊水,他却要到一边去忙,不能在里头趟一趟,啧......
是的,净涪三身之中,还是要数心魔身更喜欢挑事,更享受在危险边缘游走的感觉。
但为了大局,为了他们自己,心魔身便是再对玄光界的局势跃跃欲试,也只能乖乖地往浮屠剑宗去。
心魔身轻轻叹了一声。
净涪本尊也罢,佛身也罢,竟都禁不住躲闪了刹那。
倒是心魔身嗤笑了一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样子?我是去浮屠剑宗借阅他们这么多年的藏书,别人再渴望也得不来的机会,我得到了,我赚大了好吧。你们别弄得我像是去当囚徒一样的。’
‘说不得,’他又笑了起来,‘浮屠剑宗的那些藏书里还收录着诸位大神通者的秘闻呢......’
秘闻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来历,代表着跟脚,代表着道途,甚至还可能代表了弱点。
心魔身最喜欢的,本就是抓住别人的弱点。
如今得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如何又不能让他为之兴奋难耐?!
佛身听得心魔身的话,一时欲言又止。
倒是净涪本尊全无顾忌,他直接道,‘悠着点。’
心魔身转了眼睛远远看着他,那双原本沉黑的眼眸里,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血色。
净涪本尊直直迎着心魔身的目光,淡淡道,‘秘密也意味着危险,我不想平白无故被人一掌辗成肉末。’
似浮屠剑宗那样传承久远的宗门,确实可能在他们的藏书里收录有部分秘闻。但想也知道,能被浮屠剑宗收录去的,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那样的人物历经岁月洗礼,谁知道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成就那俯瞰永恒时空的大罗尊位?
倘若不成还好,若是成了,却被心魔身这般冒犯,怎么可能放过他去?!
想想都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了。
心魔身喜欢那种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感觉,净涪本尊却不能真的放纵他妄为,哪怕心魔身自己必定亦会着意控制,也不能。
心魔身需要得到郑重警告!
心魔身将净涪本尊的话听得清楚,沉吟片刻后,眼底的血光快速淡去。到得最后,那双眼睛竟又恢复成了纯粹的黑,再不见半点的艳色。
‘我知道了。’他应道。
净涪本尊却不愿意这般轻易放过他,还自拿眼睛盯紧了心魔身。
心魔身偏斜过身体,‘我对我自己发誓。’
净涪本尊这才罢了。
他又道,‘既是你答应接下这件事,那么你稍后便去找元和吧。’
至于如何联络安元和的方式,倒也不用净涪本尊再来教心魔身。
心魔身随意点头,很是意兴阑珊。
净涪本尊不理会他。
反正心魔身总能再找到乐子的,且由他去。
净涪本尊这才对心魔身与佛身点头,收回心神。
心魔身看着的气息远去,低声哼哼了一阵,却是随手一抛,将他拿在手里的紫青玲珑宝塔扔给佛身。
佛身接住宝塔,却没去看宝塔,只望着心魔身。
心魔身皱皱眉头,没甚好气,‘有事?’
‘说有吧,确实有。说没有吧,也确实没有。’
佛身话说得很玄乎,但心魔身却是听明白了的。
‘我做过了,自不怨本尊警告我。更何况,本尊是信我的。’心魔身先道,随后又横了佛身一眼,‘你当我是什么?用得着你来做这个好人!’
佛身笑一声,对着心魔身扬了扬手中的紫青玲珑宝塔,‘那我也走了。’
‘趁早点!’心魔身话都没说完,身影就已经淡了。
却是他抢先了佛身一步,将心神抽离识海世界,重新掌控傀儡肉身。
‘好么,就只剩我一个。’佛身又是笑笑,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紫青玲珑宝塔,‘哦,还有你。’
却说净涪本尊先离开识海世界,还真不是因为恼了心魔身,而是因为景浩界这边清源大和尚找上门来了。
是的,清源大和尚,清源方丈。
他来藏经阁找净涪本尊,为的还是《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经》和《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这净土一脉的三经一论。
净涪本尊看着在他对面落座的清源大和尚,不觉苦笑起来,“方丈师伯,你来晚了。”
“嗯?”清源大和尚一听净涪本尊这话,立时就想明白了,当下眼睛瞪圆,“他们手脚居然都这么快?!”
他们指的,除清笃、清镇等一众大和尚外,真是再没有别人了。
净涪本尊点头。
清源大和尚腾地站起来,绕着净涪本尊团团转了几圈。
“可恶!那些家伙真是太可恶了!一个个的,居然找人拿事情拖着我......”
“我道他们今日怎么就没人来找我,愿意让我走出方丈禅院了呢,原来是因为将经典都借光了!”
“好样的!你们可真是好样的!”
“等着,你们给我等着,我总会找补回来的!!”
如此团团转了几圈,骂了几回之后,清源大和尚到底不死心,猛然又凑到净涪本尊面前,盯紧了净涪本尊的双眼,问他,“真的一本都不剩了?”
净涪本尊还点头,格外的诚实。
“真的一本都不剩了。”
清源大和尚狠狠地磨了磨牙齿。
若不是他的那张童颜太过稚嫩,单他辗磨牙齿的力道,还真能唬住人。只可惜,任他如何狠戾作态,一旦搭配上他的那张脸,却是真的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清源大和尚自己全没有这个自觉,他极力做出个威严模样来,问净涪本尊,“师侄你什么时候能够誊抄出一套来?”
净涪本尊沉默,目光示意地落在案头上。
清源大和尚追着净涪本尊的目光看去,却见他案头上摆着的,却是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源大和尚不禁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从暗土世界里归来后就一直在忙着重新接手各处寺务--毕竟净音想要闭关,他不尽快将事情接过来,耽误了净音就不好了。这点子属于长辈的体贴,清源大和尚还是有的,但他还是知道藏经阁这边的事情的。
且如今藏经阁里紧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事,他也听过一耳朵。
因着即将举行的大法会的缘故,寺里如今汇聚着大量的凡僧和善信,听说在传出了章和尚这个来自西天净土佛国胜境的法师参加大法会之后,连天静寺的慧真祖师都往妙音寺动身了,而慧真祖师一动,其他早就对妙音寺这场大法会起意的各寺修行僧又哪儿还坐得住?如今他们也都正在陆陆续续往妙音寺这边赶。
凡僧、善信、各寺修行僧齐齐汇聚妙音寺,妙音寺如今热闹得沸反盈天。如果不是妙音寺也是佛门修行之地,还算有几分手段,只怕连人都安排不好,反倒弄出些岔子来。
说来,便正是因为见识到如今妙音寺的状况,甩手掌柜当了很长一段时间且还想要更长更久地当下去的清源、清笃这些大和尚们才会对净音生出几分愧疚,也才会那般利索地接过诸多寺务,让净音在这段妙音寺上下最忙的时间里,清清静静地闭关修行。
扯远了,说回来。
如今汇聚在妙音寺里的那些凡僧、善信以及各寺修行僧,在抵达妙音寺听说净涪如今正在“重整”妙音寺藏经阁后,都是各出手段往藏经阁里去。
可怜见,他妙音寺藏经阁的阁楼就那么大,如何能挤得下这么多人?没奈何,只能允他们外借楼里的藏经了。
只这样一来,藏经阁差点就空了。
但藏经阁作为一寺重地,楼中藏经更是彰显着一处法脉的底蕴,这时妙音寺又是千万年以来最热闹的时候,总不能真就空着吧?
是以为着填充藏经阁里的书柜,藏经阁上下这段时间都在疯魔般地誊抄经典。
连才刚从暗土世界里出来的清笃、清镇、清显等藏经阁大和尚都逃不去。
而净涪被摊派到补足最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是......
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个鬼!
清源大和尚完全不想理解,他更愿意将《佛说阿弥陀经》那几部经典送到净涪的案头上,让净涪给他抄!
然而,他不能。
他非常,非常不愿意承认,却也得接受。
清源大和尚默默叹了口气,往后退开几步。
他每退得一步,腰背就佝偻一分,等他离净涪本尊稍远些的时候,这位方丈看着居然很是......颓靡?
但净涪本尊的面容却是始终平静,未有半点波动。
“打扰你了......”清源大和尚叹着气,又对看着他的净涪本尊摆摆手,说道,“你抄你的经吧,我这就走了,不用送我......”
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还真的就往外走了。
净涪本尊垂落眼睑,重又捡起笔来,准备继续誊写。可耳边这会儿竟又传来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真的没有了?”
净涪本尊头都不抬,只答道,“真的没有了,方丈师伯。”
清源大和尚一只脚踩在门槛外,一只脚踩在门槛内,手扶着门框,转了半个身体过来看净涪本尊,“......我听说你先前手里留了一套的?”
净涪本尊答道,“是留了一套。”
清源大和尚脸上才刚刚显出些喜色,就凝固了。
“那一套在净音师兄闭关之前,我就给他了。所以,”净涪本尊道,“真的没有了。”
清源大和尚叹了一口气,果真不再问了。
若净涪说那一套他余留的佛典给了旁人,清源大和尚是不信的,偏他说的是给了净音,那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到了净音手里......
可惜净音闭关了,若是没有,他还能去找净音要过来。
至于说因为作了甩手掌柜而对净音生出的那些愧疚......
哈,那是什么?能有出自净涪师侄手的一套佛典来得重要吗?!
比不上的。
所以那根本不重要。
不过......
想到“要”,清源大和尚眼珠子却是滴溜溜地转了又转。
净音闭关了,所以他手里的那套佛典,现在确实是“要”不到的。可净音手里的那套“要”不来,不代表其他人手里的也“要”不过来啊。
譬如清笃师弟,清镇师弟还有清显师弟。这三位可是他们所有师兄弟中,最早走入藏经阁地界的人呢。而且他们是净涪师侄的嫡亲师叔伯,近水楼台先得月,更兼他们与净涪师侄的情分......
他们手里必定会有,甚至可能还不止一套。
说不得,他能给“要”过来。
清源大和尚想得高兴,连眼睛都不自觉地眯起来了。
他利索将那还在门内的那只脚抬起,放到门槛外,还很顺手地帮着净涪本尊将门扉给阖上,才快步往侧旁的禅室走。
那脚步声,是连身在禅室里的净涪本尊都能听得出来的轻快,全不见方才的颓靡。
净涪本尊头也不抬,手里拿着的笔快速在砚台上浸过,又在案桌上铺放着的雪白纸张上留下隽秀的笔迹。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