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论一脉的为相法师之后,第五日登上法台的是出身天台一脉的寂源法师。
寂源法师坐在法座上,目光往下一扫,又笑了起来,“今日已经是法会的第五日,按照妙音寺诸位同参的安排,这日就轮到小僧我来了。”
“想来诸位中已经有人打听过我了,但我想着既然坐在了这法座上,还是得正式与大家认识一下。”
比起前面讲法的了章、济岸等法师来,这一位寂源法师给人的感觉又更亲近平和一点,看着就觉得像是从他们这些人中走出去似的。
“我法号寂源,乃是佛门天台一脉。”寂源法师顿了一顿,又说道,“我们天台一脉,和前几天大家知道的净土一脉啊、法相唯识一脉啊、三论宗一脉啊,比不得。”
寂源法师完全无视了下方广场中众人的惊讶,连带着也将边上了章、济岸等法师的古怪表情顺道忽视了,只道,“哪里不一样呢?”
“因为我天台一脉祖师的来头,比不得人家的祖师啊。”他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口气。
“看看,净土一脉的祖师是世尊阿弥陀,法相唯识一脉传自未来佛祖弥勒如来,三论宗一脉祖师又是龙树菩萨师徒......我们天台一脉的祖师呢?只是婆娑世界中居住在一处名为天台山地方的僧人,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智者名号。”
“这要怎么比?这能怎么比?”
“比不了的。”寂源法师摇头晃脑道。
但寂源法师越是这般说,广场上许多人的表情就越是严肃,听得就越是认真。
无他,只看如今这位出身天台一脉的法师能与其他出身显赫、来历非同寻常的法脉和尚谈笑风生,相处和谐,便也该知道不论天台一脉初创时候是什么情况,现在也绝对不会比其他法脉差到哪里去。
而且,似天台一脉这样在先天有差的情况下还能迎头赶上、并驾齐驱的,不是才更可怕吗?
看看景浩界中先前声威赫赫的天静寺与如今掀起一方风云的妙音寺,是不是就能理解天台一脉与净土一脉、法相唯识一脉及三论一脉的关系了?
寂源法师似乎知道法会上众人所想,“虽然我天台一脉在来历上是拼不过人家的,但大家都是知道的吧,后生......也有后生的好处啊。”
他道,“前人所走过的道路与留下的经验,可都是后辈的资粮。我们祖师别的或许比不上诸位祖师,但在推陈出新这一点上,我家祖师可是不肯认输的。所以......”
寂源法师对着下方广场众人眨了眨眼睛,“我天台一脉的智者祖师,却是总结了净土一脉、法相唯识一脉、三论一脉等等佛门诸法法脉的思想,然后将我佛门教义进行调整,梳理、组织,最终发展成大乘圆教理论。”
将诸法脉思想系统总结,统一融汇成自己的法脉理论......
天台一脉祖师智者这种作为,哪怕净涪佛身先前就有所了解,这会儿寂源法师在此简单说来,他还是忍不住肃然起敬。
此事说起来简单,但要真正做到、做成可不容易。
寂源法师目光轻轻收回,手往袖袋里一抹,就捧了一卷书册出来。
旁人只当平常,但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看见,脸色都变了一下。
他们快速交换着眼神。
好家伙,寂源将他们天台一脉里的镇脉一典都掏出来了......
诸位法师想是这样想的,但即便是他们,目光扫在被寂源法师捧在手里的那卷书册后,也是掩不住的敬慕尊崇。
寂源法师将这卷书册放到了身前,然后抬手一点书卷,书卷上的文字便即亮起,然后又从书卷挣脱出来,在空中载沉载浮。
净涪佛身抬眼看去,看到那文字,忍不住眉目一跳。
无他,因为这样一卷书册给了净涪佛身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他隐隐生出一种预感。
果不其然,那些在空中载沉载浮、自带华彩的文字很快无形崩散,化作一片无形光幕,光幕中映照出一人,演绎着他的修行之路。
净涪佛身看见,面色就平静下来了。
果然是一部话本。
似这样的话本,他手里也有一部。不过是主角不同、内容不同而已,手段却是相似的。
大概,天台一脉还与那位道主有些联络。
不过净涪佛身也只是随意地那么一想,便尽数撇开,只凝神看着光幕中演绎出的那人,看他修行参悟,见证着他从一位小沙弥开始,一步步成就一方法脉的经历。
被震撼住的,绝对不仅仅只有净涪佛身一人。
自光幕正式演化开始,原本就安静认真的众人眼底地亮着一片微光。
虽然这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仅仅是倒映着这位天台一脉祖师身上的光,但也有些人是被这位祖师点燃了胸中的意气而燃起的光。
这些人哪怕不多,甚至只有寥寥几人,与数目庞大的绝大多数人完全不能比,轻易就能被人家淹没了去。但就是这寥寥的几个人,才回成为景浩界佛门未来真正的扛鼎人物。
因为他们的光从他们的心、意、神起,他们有着开辟一道的勇气。
而这勇气,就是所有一切开始的资格。
光幕演化到最后,停在了一幅人像画上。
法师披袈裟坐于树下,细长眼睛眸光淡淡,自然而随意。
等这一幅人像画出现在法台上,寂源法师从座上站起,合掌躬身与这人像画一礼。
广场中众人也都从座中站起,或懵懂或恭敬地合掌躬身作礼。
无形的光幕便再度崩散,凝聚成一个个似星子般载沉载浮的文字跌落在那空白书卷上。
寂源法师这才伸出手去,将那册书卷接住,收回袖袋里。
“祖师以《法华经》发展大乘圆教。”寂源法师道,“所以今日,我将在这里为诸位讲《法华经》一卷,望诸位细听。”
说完,寂源法师等广场上的众人重新安坐后,果然就结说法印,选了《法华经》的一卷与众人慢慢说来。
净涪佛身在法台一侧听着,面色平静。只有周身不断翻涌的气机才表明了他此刻的状态绝非他人面上所见那般缓和。
天台一脉归属大乘圆教,而大乘圆教的教义则是一心三观、三谛圆融......
对于分化三身修行的净涪来说,天台一脉对他的助益,其实远胜于前几日开讲的净土、法相唯识及三论法脉。
天台一脉甚至还有很大可能会成为这一场法会上,被净涪汲取最多养分的那个佛门法脉。
是以这一场法会结束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能看见净涪佛身面上的意犹未尽。
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齐齐看向了面上带笑的寂源法师。
寂源法师脸上笑意加深,他合掌向诸位法师躬身,连声道,“侥幸,侥幸......”
了章和尚一面用力揉揉自己的脸,将那浓重的睡衣按压下去,一面道,“这可不是侥幸。”
虽然了章和尚没有说得太透,但其他法师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侥幸,而是必然。
这位正在从景浩界这样的小世界走向诸天寰宇的净涪法师的身上,有与那位从婆娑世界五台山走出、近乎白手兴家创出一片家业来的智者大师相类的东西。
不,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寂源法师呵呵笑着,似乎对了章和尚的说法没有太多的意见。但这几位法师却又知道,寂源法师这会儿不太高兴。
当然,寂源法师不是对净涪法师有意见,又或者说否认净涪法师的资质与天赋。
都没有。
寂源法师不是在针对净涪法师。
而是对于寂源法师这样的天台一脉法师来说,他们的智者祖师才是这天上地下一等一的人物,哪怕是遍数西天诸多胜境,也少有能够与智者祖师相提并论的人物。
这一点,光只看天台一脉将智者祖师的传记奉为他们那一脉的镇脉一典就能看出来了。
寂源法师又呵呵笑了一会,才跟着其他法师一道离开这个法场了。
净涪佛身依旧没有回去,还坐在他的位置上,闭目入定,全力消化所得。
没有人来打扰他。
所有与他相熟的人远远往他这边看得一眼后就离开。,连靠近都没有,就更莫提什么打扰了。
菩提树幼苗仍立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做一棵树。
待到净涪佛身从定境中醒转过来时候,已是半夜时分。这个时候,还似净涪佛身这般留在广场上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白日里坐了近十万人之数的广场如今就只剩下这一列列摆放得整齐的蒲团和寥寥几个人影,不可避免地就显出了三分疏犷的凉。
净涪佛身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在左右转了一圈,稍稍活动过身体就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顶上天穹。
这日夜色极好,皎洁圆月悬在天上,有淡云浮转,有星子点缀,连那无边无际的夜空都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机与热闹。
净涪佛身看看那月,看看那星,半响后忽然低声道,“我想去婆娑世界一趟。”
菩提树幼苗不太惊讶,顺着吹来的夜风摇晃着树冠,只问净涪佛身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呢?”
净涪佛身沉默许久,才道,“总得将手头上的事情都解决了再说吧。”
菩提树幼苗道,“那看来是要很久了。”
顿了一顿后,菩提树幼苗又道,“那正好,我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再翻一翻资料,好为日后做准备。”
净涪佛身不说话了。
菩提树幼苗也没有打扰净涪佛身,同样安静了下来。
时间流转着,便到了翌日清早。
法会依旧按时由净音主持着开始。
这一日在法座上坐下的,就是华严一脉的远藏法师了。
远藏法师面相在诸位从天外而来的法师里最老,他面上额角堆满了额角,身体也是自然佝偻,行动间颤颤巍巍。若换了个地儿,旁人说他是凡间哪一处的老朽也不会轻易有人质疑。
只远藏法师面相看着虽然衰老,身体气息也隐隐透出几分朽败之意,看得人心惊胆颤,但倘若有人愿意定睛去仔细看他的眼,却也还是能从那双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睛里看到透亮清澈的光。
远藏法师在法台上安坐后,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下头一阵,才开口道,“老僧法号远藏,出自华严一脉。”
他说话中规中矩,不似先前的诸位法师那般轻易就能吸引住广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他们能够更耐心、更仔细地听他说话,所以在远藏法师刚刚开始时候,哪怕广场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暗下提醒过自己要认真,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散漫开去。
远藏法师并不着急,依旧不疾不徐地说着话。
“我华严一脉呢......你们听也知道,总是跟《华严经》脱不开关系的。”他道,“不错,我华严一脉的根本经典就是《华严经》。”
“稍后,我会与你等开讲《华严经》一卷。不过不用着急,现在请先听我说说华严一脉......”
“在我华严一脉看来,我佛门若以教论,则有五教。以理论,又有六相、十玄和三观。”
众人渐渐提起了兴趣。
华严一脉看来,佛门若以教论,有五教?昨日天台一脉的寂源法师可是说过,他们天台一脉将佛门划分成四教。
多了一教......
远藏法师似乎是知道场中众人想的是什么,他也果真就说到了这一点,“前日......”
“我华严一脉划分的佛教比起天台一脉来,多出了一教。这一教被我华严一脉定名为顿教。”
说到这里,远藏法师顿了一顿,才又道,“若按我华严一脉划分,事实上,妙音寺所归属的禅宗一脉,他们所修的禅定之法,也是一等一的顿悟法门。”
“所以,妙音寺也属顿教一席。......”
等介绍过华严一脉的理论之后,远藏法师果真就挑了《华严经》一卷出来,与先前那几位法师一般,结说法印宣讲。
远藏法师说法时候,《华严经》经文化作文字,从他嘴边飘出,又在他身前演化天地寰宇,时空命运,诸般因缘果会,又有三世诸佛、十方菩萨、大千圣众、法界众生随出随没,巍峨堂皇。
那万千气象甚至蔓延扩散乃至是融入了整个菩提胜境,几乎将菩提胜境也换了一处天地。
这一刻,他似乎引领着所有人,透过另一种角度重新看见这一个瑰丽的诸天寰宇。
而这个此时倒映入法场所有人的天地,与法相唯识一脉两位法师引领着他们看见的,却又很是不同......
净涪佛身也依旧专心致志地听着,将所有一切能够触动他的部分深深记下,包括他所能体悟的那些,也包括以他当前实力还不能真正触碰到的那些。
远藏法师讲完一卷《华严经》下台后,也迎上了其他几位法师的目光。了章、济岸等几位法师只看他一眼,就笑着收回目光。
他们看向了出身律宗一脉的素轻法师,“如今我们这几个人都已经宣讲过了,还没有上台的,就只剩下你了。是明日吧?你想好明日里是怎么个章程了吗?”
素轻法师的法名听着很是不错,但......他这个人与这个法名看着很是不合。
这种不合不是体验在素轻法师的五官甚至是仪态上,而是素轻法师他整体给人的感觉。
单从五官上看去,素轻法师的长相也是偏柔和干净的,甚至还有些少年感。当然,他这张脸从稚嫩程度上来说,是比不过清源法师那张娃娃脸的。
如果清源法师的面相看着是个稚童,素轻法师就是个柔和干净、清新明朗的少年。
若从一举手一投足的仪态上来看,素轻法师动作、姿态也带着点随意,没有任何过分的刻板。
五官与仪态分开来,素轻法师是怎么都与他这个法名相称的,可合起来看,却就是南辕北撤的感觉了。
素轻法师点点头,道,“差不多了。”
了章、济岸等法师看看他,也笑道,“那我们就等着了。”
素轻法师出身律宗一脉......
当他端坐在法座上,面对着广场上众生说明这一点时候,广场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明显地愣了愣,好容易回过神来后打量过他,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素轻法师不以为忤,甚至早有预料了。
所以在说明这一点之后,他就沉默着不说话,只看向下首,却是他空出了这一段时间来给他们接受这个信息的,也好平复心情。
素轻法师的目光在妙安寺与妙理寺众位大和尚身上停了停,半响后又挪开。
少有人知道,这一刻看向那两处位置的素轻法师微微摇了摇头。
妙安寺与妙理寺,是在这景浩界中勉强与他们律宗一脉沾上边的。
所以说勉强,是因为不论是妙安寺还是妙理寺,他们的修行都显得太过杂乱,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不成体系也就罢了,还都是浅尝即止,没有任何更深入的研究与理解。
但这还不是最让素轻法师为难的。
真正让素轻法师为难的,还是妙安寺与妙理寺之间不太明显却确实存在的隔阂。
这种隔阂不仅仅只是源自于两座管辖一地的两座大寺间的隔阂,而是更深处的、自他们寺里先祖开始就已经深深扎根下来的龃龉。
想要让他们合作,为求自保,可以。但想要将他们整合成一脉,除非花费上千上万年的时间调和,否则不行。
就是那般根深蒂固的龃龉。
素轻法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净涪佛身的面上,但很快,他就又挪开了。
也不行。
不是净涪法师不好,恰恰相反,他很好。
净涪法师处处都很好,只一点不好,他归属禅宗一脉。
不是他律宗的。
素轻法师轻轻低眉,但面上也不见太多愁色。
反正律宗一脉其实没有根本经典,因为律宗的出现,本来就不是似其他各法脉一般,因研究、修行某一部或几部经典而汇聚一处的同参。
律宗的地位极其特殊,这种特殊地位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素轻法师等了一等,等大部分人都回过神来,他才开口宣讲道,“我律宗一脉自佛门有僧人以来,便已经成形,......”
素轻法师没有宣讲哪一卷佛经佛典,他与法会上众人解说的是律宗一脉的诞生、成形与修行,讲讲他们的日常修行生活,讲讲他们布置仪轨、负责授戒种种安排时候的趣事。
他似乎就是在闲聊家常,但神奇的是,所有人跟着他真正地了解了律宗一脉,了解了他们每日、每月甚至是终生持守的戒律与条规的意义。
--往常时候,他们绝大多数都只是下意识地去恪守,习惯地按着戒律、教条行事,却鲜少有人愿意去仔细思考着一条条戒律、条规中体现出来的用意与作用。
很多人渐渐地放松下来,听着素轻法师一条条地将许多戒律、条规列举,引经据典地解说。慢慢地,他们竟品出几许玄妙来。于是,他们的脸色也变得更凝重了。
净音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一面听着素轻法师讲解,一面暗下思忖,更对照着妙音寺的情况,净音心里的明悟越渐清晰。
如今的妙音寺与初初立寺时候的妙音寺有很大的区别与变化,确实是时候修改某些规矩了。
净音这般想着的时候,法会的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
素轻法师最后总结道,“......我佛门戒律并不死板,所以不能死守条规与戒律,还得灵活应变,才能方便修行,利益四方。”
“当然,”他加重了语气强调,“根本戒律却是例外,它是绝对不容更改变化的。”
说完,素轻法师合掌唱了一声佛号,才下了台去。
这一日的法会也就结束了。
素轻法师与了章、济岸等几位法师相携离去时候,他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便看见了广场里所有人面上的凝重与跃跃欲试。
他眼底快速浮起一丝笑意,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稍许。
尽管妙安寺和妙理寺关系依旧生硬,一副井水不犯河水你我两不相干模样,但素轻法师看见景浩界诸位佛门同参对佛门戒律、条规的思考,还是很高兴。
了章、济岸等几位法师自然也看出了素轻法师的好心情,他们暗下笑了笑,一面往外走一面说话。
“素轻,你这一回可真是够清闲的啊......”
“没有太清闲,和往常时候差不多。”
“原来素轻你平常时候都是这样的,那我倒是不羡慕了......”
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离去以后,净涪佛身也还是没有离开,他仍然闭目坐在蒲团上,心头有许多灵光闪烁。
持守戒律,约束的不单单是心性与欲·望......
戒律,也是道途上的边线。若是能持守戒律,那便是走在道途上,若不能,那便是偏移了正道......
戒律,虽是昔日世尊阿弥陀定下,但戒律不该只是世尊阿弥陀定下,它还该是修士个人心头确定的界线,是锚定的道标......
戒律在某种程度上,还代表着底线,是本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所在......
诸般感悟在净涪佛身心头流转时候,有一种明悟也在渐渐变得清晰。
本我为线,持戒则佛,越戒则魔。
佛魔一线......
他明悟的瞬间,远在玄光界的净涪心魔身与净涪本尊也同时睁开眼睛往景浩界的方向看来,周身气息瞬间化作一片大潮,汹涌着往边岸拍去。
“......师兄,你怎么了?”
等到心魔身收回目光,他便听见了耳边传来的关切询问声。
心魔身循着声音看去,却见原本拿着一卷经卷站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显然,他刚才遭了一场罪。
心魔身对他笑笑,抬手对小沙弥招招手,“抱歉,只是忽然生出了些感悟,伤到你了吗?”
有些木讷的小沙弥乖乖走到心魔身旁边,“没有的。”
心魔身手掌拍落在小沙弥的肩膀上,一道温暖的金色佛光随之没入掌下身体。
小沙弥只觉自己站在堂皇的旭日下,刚刚打从心底涌出似要将要吞没的那些阴冷与疼痛尽皆被消融了。
他一身轻松畅快。
“多谢师兄。”小沙弥合掌,当即就要将腰背弯下。
净涪心魔身拦住了,“方才是我伤的你,不过是帮你治愈伤势而已,怎么就能让你来谢我?”
“要谢的,师兄你先前有不是有意伤我的,而且我身上的伤也不全是师兄你造成的,我有旧疾在身呢。”
小沙弥伸手挠着脑袋,被净涪心魔身拦着,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就站直了身体,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净涪心魔身看过去,果然就见刚刚恢复的脸色又褪去了几分红,泛出了白来。
......他先前倒是没有细看过。
净涪心魔身问他,“那你这旧疾怎么来的?”
玄光界是一方中千世界,他如今挂单的这座寺庙在玄光界里也颇有些实力,综合实力算起来比景浩界整个佛门都要强三分。而小沙弥是这座寺庙里的受戒沙弥,他身上有旧疾,没道理这座寺庙里的比丘、和尚们不帮着他想办法。
明悟佛魔一线,进一步完善三身融汇法门,由不得净涪心魔身不高兴。他高兴之下,也就有心思关心某些不在他原本计划之内的事情了。
就譬如现在净涪心魔身所关心的这个。
小沙弥为难地看了看他。
净涪心魔身心下挑眉,面上很自然地带出点惊讶,“不能跟我说么?”
小沙弥不好意思低头,结结巴巴着开口,“对......对不起......”
净涪心魔身面上明显愣了愣,一时没有说话。
小沙弥见了,更觉愧疚。
“对,对不起......”
可他约莫是先答应了某些人,如今面对净涪心魔身,颠来倒去的也就这么一句道歉。
净涪心魔身沉默半响,然后才应声道,“没关系,不能说就不能说了,我不想知道了......”
只他面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记下了一笔。
--回头换了身体后,也需要记得叮嘱佛身探一探,说不得......这里头还真有个什么呢。
刚刚才有所明悟现下心头霍然开朗的净涪佛身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生生打了一个寒碜。
跟在他身边的菩提树幼苗险些都以为自己看错了,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后,才回过神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净涪佛身摇头,安抚开始紧张的菩提树幼苗,“没什么事。”
菩提树幼苗缓了缓,“那......”那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净涪佛身笑道,“真没什么事,便是有,也只是一点小麻烦而已。”
菩提树幼苗看着净涪佛身自眼底里散发出的笑意,很有些羡慕,但它没说,只道,“哦,没大事就好。”
净涪佛身看了它一眼,才又收回目光。
心魔身,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现下净涪佛身因为离玄光界很有些距离,又需要为法会费神,所以不太清楚心魔身在玄光界那边到底忙着什么,但同在玄光界里的净涪本尊却是知道的。
但他没有提醒佛身,也没有阻止心魔身,仍自拎着那部星辰剑典慢慢翻着。偶尔分出一点心神关注着那处珍藏着诸多书籍与玉简的殿宇。
因为这么几天过去了,那处殿宇里还没有动静。他也不知道那会儿修为进益的安元和如今到底是仍在破关还是已经出了问题正在处理。
净涪佛身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也就不坚持了。
反正他们三身之中,真正爱玩的也就是心魔身一个。
不过心魔身有分寸,轻易不回惹出解决不来的大麻烦......
净涪佛身这么想着,便不理会心魔身那边了,只睁开眼睛,望向右手侧。
那边,可寿金刚正走过来。
可寿金刚到得近前,先稽首与净涪佛身一礼,“法师今夜里也不回去么?”
净涪佛身点头,“刚刚因缘有感,稍有明悟,便留了下来,不走这一趟了。法师你今夜也留下来?”
他一边问,一边往净音所在的位置看去。
可寿金刚带来的那个小弟子位置就在净音身边。
但他一眼看去,却没见到那小弟子的人,原地就只得一个空荡荡的蒲团。
净涪佛身又望了望可寿金刚来的方向。
也没有。
可寿金刚见他两番找人,也知道他在找的谁,便道,“常证适才听远藏法师说律,心里也是有感,我便送他回去了。”
可寿金刚这话说得轻巧,净涪佛身听着,却也在暗地里挑了挑眉毛?
送回去了?送回到那里?总不能是静檀寺吧?
所以就是妙音寺里他们两位落脚的那处禅室了?
放着自家有所明悟正在突破的独苗苗徒孙不管,过来找他说话?而且这放着还是放在妙音寺这处他未必熟悉的地方?
可寿金刚......
有那么信任他妙音寺吗?有那么信任他吗?
所以,他这是在释放善意?
净涪佛身一面判断着可寿金刚的用意,一面与可寿金刚应付着,等待他说明他的目的。
可他等了又等,直等到可寿金刚露出去意,他都没等到一句明白话。
净涪佛身眯了眯眼睛。
他看向可寿金刚,在可寿金刚提出告辞之前,抢先问道,“明日里就是法师宣讲了,法师可有章程?”
可寿金刚看他,笑着点头,“是有些想法了。虽然比不上这几日宣讲的诸位法师,但应该不至于逊色太多的。”
净涪佛身定定望入可寿金刚的眼睛,随后也点头,“那就恭喜法师了。”
可寿金刚合掌点头,转身离开。
净涪佛身立在原地,看着可寿金刚离开的背影。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法会开始第一日,可寿金刚追着慧真、了章几人离去以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还是能够看出可寿金刚与慧真罗汉两位身上发生的变化的。
尽管他绝大部分的心思都投放在法会内容上了。
可寿金刚身上那特别针对慧真罗汉的尖锐消减了一半,而慧真罗汉身上的纠结也散了些......
他们的冲突不再那么明显,可寿金刚哪怕仍旧对慧真罗汉没有什么好态度,但也已经在缓和了。
......居然还能再缓和下来?
净土一脉的梦中证道之术果然了得。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净涪佛身确定明日里可寿金刚的宣讲不会太过激烈。
这就很好了。
净涪佛身回身,看着被夜幕团团护住的妙音寺,一点一点地笑开来。
第八日的法会果然似净涪佛身事先所想,主讲的可寿金刚言辞都有所克制。虽然仍旧锋利,但称不上激烈,更说不上过分。
“约莫许多人都不认识我,还以为我是与了章、济岸这诸位法师一样,都是为了法会从天地以外进来的。”坐在法座上的可寿金刚对着下方听讲的众人开口道,面上也好、语气也好,无不透着些感慨的意味,“当然,你们猜想的,也不是全错。”
广场中静静盘坐的许多人都不太明白可寿金刚为什么会这样开头,但他们也只坐着,听可寿金刚说话。
“我法号可寿,乃昔日景浩界静檀寺僧人。”
可寿金刚这么一说,绝大部分完全没有听说过可寿这个名号的人就都有些明白了。
居然是景浩界的僧人?!
也就是说,这一位是同胞?
但在想明白些什么的同时,也有更多的问题在这些人脑海中翻涌。
景浩界静檀寺......
景浩界里,有这么一座修行寺庙吗?
能出一位可以坐在这一场法会法台上的人的修行寺庙,总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可他们为什么就没有听说过这一个名号呢?
可寿金刚微笑着迎上下方望来的疑惑目光,继续道,“静檀寺诸位约莫是真的没听说过,便不用再去认真想了。”
“你们想不起来的。”
“整一个景浩界世界里,大概也就天静寺里有些记录吧。不过想来,即便是天静寺,静檀寺的名号也应该是被丢到角落里去了。”
“所以就还是我来跟你们说一说静檀寺吧,那好歹是我在景浩界时候修行的寺庙呢。”
广场上的聪明人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陡然一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因着可寿金刚自打坐上法台以后就一直在唠嗑,法台两侧的诸位法师们便多少猜到了他今日的意图,便稍稍放松了身体,在暗地里交流。
“了章,所以这可寿真的能够放开了?”
“放开不了。”了章眼睑已经沉得跌落下去了,还支撑着精神回答道,“他在用另一种方式折腾。”
“你是说......”
“不错。”了章和尚不等旁人再说,就自己道,“他想要一点点折腾慧真,不愿意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去。”
“他这般做,其实也是在折腾他自己罢了......”
显然,这一位说话的法师并不怜悯慧真罗汉,反而更多同情可寿金刚。
“了章,你没开解他?”
了章和尚闭着眼睛答道,“我开解了,但没用。他不愿意。”
“唉......”
几位法师同时沉沉叹了一口气,一时都沉默了下来,竟是没有谁再有说话的心思。
如果说这场法会以前,可寿是在使劲往慧真身上捅刀的话,那么现在,他就是在对慧真凌迟。他不愿意让慧真彻底的入寂,也不想叫他那么轻松的转世而去,他想要看着他痛苦,看着他一直挣扎。
哪怕这样的代价是他自己也被锁在这仇恨的囚笼里不得解脱,可寿也甘心情愿。
而慧真呢?
慧真就不知道可寿的意图吗?他知道。但他仍旧抓紧了这条永远在激烈摇晃的吊着他悬崖上的绳索,期盼着未来的自己终将会迎来生机。
他还是想要挣扎,还是不愿意放弃。
这场自今日正式开始必定会绵延至往后相当一段岁月的凌迟,净涪佛身没有兴趣。
他听了一阵后,便直接闭上了眼睛。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在沉入定境之前,他特意叮嘱菩提树幼苗,“如果这位可寿金刚开始宣讲重要内容,你便唤醒我。如果没有,那便在明日晨早法会正式开始之前唤醒我。”
明日是法会的第九日,也是最后一日。而那最后一场法会,妙音寺里是定下净涪佛身压轴的。
若是时间到了他却还沉在定境里,那就不太好了。
菩提树幼苗点着树梢应了。
净涪佛身便就沉入了定境去。
并不是想要参悟什么,只这点时间,根本不够他去深入体悟些什么。他是在梳理。
连续听了七日的解说与讲法,净涪佛身也算是颇有收获。可这些收获还没有经过更进一步的梳理与归纳,难免希落零碎,不成体系。
净涪佛身想要更好地消化所得,就要先将它们给梳理一遍。
但显然,可寿金刚虽然缓和了些许,但也没真想要霍霍掉妙音寺花费大心力办起来的这一场法会。
仅仅只是将他们静檀寺的来历以及与天静寺特别是慧真罗汉之间的恩怨因由说道了一遍后,可寿金刚就端正了神色,沉目看向下方众人。
菩提树幼苗一看可寿金刚的脸色,快速垂落一枝树梢,唤醒还在定境中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醒转过来,抬头往法台上看了一眼,便即垂眸听讲。
可寿金刚自也察觉到净涪佛身的目光,他望了过来,对净涪佛身点头笑了笑,才偏移开目光去。
“我出身景浩界。因为景浩界的根底就摆在这里,所以我自修行起,也是走的净土一脉。我于景浩界中修行数十余载后,又“被飞升”送入净土世界,在净土世界中修行至今......”
“这许多年修行,我自认也算是有些见识,如今便将我的所知所悟与你等说说,你等且一听,若是觉得稀松平常,也可以一笑,只随各自缘法而已。”
可寿金刚说了这么几句话后,便即整理表情,稍稍坐直身体,严肃开口道,“第一日法会时候,了章法师就曾与你们介绍过净土一脉。当时,了章法师曾说净土一脉法门是方便法,极易修行,也不需要太多的条件。”
这般说着的时候,可寿金刚偏头往了章法师的位置看去。
了章法师脑袋一点一点的,却是在打盹。
可寿金刚也没有打扰他,只继续与法场中众人道,“众所周知,有一个词叫易学难精。”
“净土一脉虽然是方便法门,但也没能躲了这个词去。”他开始侃侃而谈,说得也是极为合理。
“若单只为转生极乐净土,众生自然可以只诵佛号,可如果想要走得更远,想走出自己的道,成就自己的路......那就需要去细细体悟......”
可寿金刚解说的时候,也不藏私不避忌,还将他在修行时候遇到的一二窘境也拿出来与广场上听法会的人讲了出来。
但净涪佛身听着听着,便将目光往下一瞥,在慧真罗汉与清见大和尚等天静寺一脉大和尚所在转过一圈。
清见大和尚等天静寺一脉大和尚也就罢了,脸色很是平常,似乎完全听不出可寿金刚这一场法会里的敌意与压迫,只一心听讲。倒是慧真罗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很是好看。
这些事情,不论是指点修行前路,还是告诫后人,更或是引导他们熟悉极乐净土世界,那都该是慧真罗汉这个景浩界佛门开山祖师做的事情。
而现在,坐在台上细细说起这些的,是可寿金刚,而他慧真,只坐在台下听。
但慧真罗汉还是稳稳坐在了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净涪佛身收回目光,半垂眼睑而坐。
可寿金刚的这一场法会显然相当得人心,等法会结束,各自散去时候,净涪佛身还能看见那些离开的凡僧、善信的笑意与欢喜。
如果今日里坐在台上的是慧真罗汉,哪怕他宣讲的内容干货满满、珍贵难得,也很难得到这一遭可寿金刚所获得的待遇吧。
比起居高临下的慧真罗汉来,他们显然更喜爱也更偏向可寿金刚。
净涪佛身收回目光,再不关注这件事情。
若他们两人再没有更多的改变,大概还会继续这般纠缠下去。但......
即便慧真与可寿两个纠缠争锋的地点毫无疑问会是景浩界世界,净涪佛身也不太担心。
因为驻留景浩界负责妙音寺诸事的,可不是他,而是净音师兄。
便是那两人闹出麻烦来,波及到了妙音寺,那也是该由净音师兄来解决,是他的麻烦。
这般想着就将事情给丢到脑后去的净涪佛身,还是在第二日净音来引他登上法台时候,被他的低声探问牵引出了一丝愧疚。
“都准备好了吗?”净音本来还很平常自若地行走在前方,但他眼角余光快速瞥过净涪佛身面色,不觉就愣了一愣。
“难道没准备好?”净音微微瞪大眼睛,但他顾不上惊讶,快速给净涪佛身找主意,“你如果实在没准备好,就也学着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一样吧,哪怕是临阵磨枪,师弟你也必定不会比他们差的,你不用太紧张......”
他边说着,脚步还边不着痕迹地放慢了,尽自己最大能力的帮助净涪佛身拖延时间,好给他做更多的准备。
净涪佛身面对这样的净音,心头那股愧疚又更浓郁了少许。
“师兄想到哪里去了?”净涪佛身传音过去截断净音的话头。
若他再不说话任由净音那样说下去,怕是净音还不知道会说到什么地方去呢。
还是别了吧。
他可还要上台宣讲的呢。
净音愣了一愣,脚步都险些停了。
“所以说你准备好了?”他又问了净涪佛身一遍。
净涪佛身郑重回答他,“差不多了。”
净音松了一口气,很想问一问为什么净涪佛身方才会是那个表情。可现在随着他们两个的行进,广场上方的法台已经越来越近了,净音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干扰了自家师弟的心境,便闭上了嘴巴。
就等到法会结束之后吧。
净音引着净涪佛身到了法台前,自己在台阶边上站了,只让净涪佛身沿着台阶走上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