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住,灰尔。别放弃。”有个声音在说道,“撑住。不要死……”
“爱丽丝……艾芮菈……”
“什么?算了。少说点话。我会把你弄出这儿,毕竟这也是某种缘分……”灰尔认出来了,这是来自那位名叫拉涅尔的年轻军官的声音,“坚持住了。该死,看在诸神的分上,我也受了伤……”
头很晕。灰尔按住脑袋。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回忆”正从他的潜意识底端缓缓上浮。就像是躲在绿叶后的螳螂,在静静等待麻雀落到树枝上的那一刻。
灰尔碰到了树枝。煞那间,身体变得沉重起来。
……
“灰尔……醒醒吧,求你了……”
熟悉而稚嫩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有人在呼唤他,祈求着他的平安。
……
意识再度复苏时,灰尔感觉到自己的脑勺贴紧着毛毯。一堆稻草铺在周围,给他的脸带来些许刺痛和瘙痒的触觉。
草药的气味弥漫在周围。有温热的气息在他身旁……还伴随着一股湿羽毛的味道。
耳边很安静,很远的地方传来繁杂无序的人声,但周遭能为他捕捉到的动静却几乎没有。重伤加传送术带来的晕厥还没结束,于是他一边忍受太阳穴传来的剧痛,一边试图睁开眼睛。
眼前是飘散着烟灰的苍空,以及密密麻麻的赤杨的枝叶。从映射在四周的光线亮度来看,现在正是晌午。而他正枕着厚实的毯子,躺在一张虽然窄小但颇为舒适的马车上。他想把头抬起来,但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没法这么做,也无法移动视线。
灰尔试着动了动身子,感受缠绕在他四肢和胸前的条状物的触感。那是纱布和草药。他惊讶地发现,先前纠缠在他小腿的刺痛已然消失,肿胀也减轻了不少。他想用双手去确认,却抬不起手。不仅如此,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可怖而又冰冷的焦虑袭来,像鹰爪一样攫紧了他的心。随后他才明白,原来是沉重的毛毯妨碍了他。他松了口气,舒展手指,无声地重复一句话:不……不。还好,万幸……我没有……
瘫痪。
“……我在哪儿?”
“你醒了?”拉涅尔出现在他视野里,表情担忧,“谢天谢地……不,躺着别动,灰尔。不然伤口又该裂开了。活见鬼,市政厅那些可怕的怪物都把你的腿都咬到见骨了,你不知道吗?你流了很多血……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拉涅尔。我们在市政厅见过的。还记得吗?”
他伸出手在灰尔眼前晃了晃,灰尔闭上眼睛。
“当然……我当然记得。”
“那就好。感觉如何?”
“感觉糟糕透了。”
“渴吗?”
“渴得要命……”
“喝吧,先生,喝吧。”拉涅尔递过来一个水壶,“你在发烧,身子很虚弱。你需要休息。”
“拉涅尔……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在哪儿?”
“在路上,坐着我的马车。什么也别说了,先生,先别动。我们必须穿过森林,跨过克劳维尔山脉,去波特维亚,找最近的人类定居点……还得给你再找个医师。我只学过应急的伤口处理,也没学过魔物医疗学。你的伤口包扎得不够厚,一直在流血……”
“拉涅尔……”
“怎么了,先生?”
“我忘了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们,不是你。你是在为乌彻利亚而战,又为保护市政厅而与魔兽搏斗,就像个真正的骑士那样。可我呢?我做了什么?不过是逃离了喀瑞,顺带照顾了一个人事不省的伤员而已……我把他抬上马车,让他不至于死掉。这很平常,北方来的佣兵。”
“不平常,拉涅尔。在同样情况下,我曾被人像狗一样丢在路边……”
年轻的军官低下头,沉默不语。灰尔注意到,他的军服已经破损不堪,连肩膀上象征乌彻利亚的金城与黑塔的纹章都被扯掉了。
“是啊……确实有那样的人。”终于,他低声道,“这个世界总会在不经意间向我们展示它残酷的一面……但这不是我们自甘堕落、行事卑劣的理由。人应该良善,不忘初心——我父亲是这么教我的,我也一直铭记在心。”
灰尔陷入沉默。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在头顶的树枝间跃过的鸟儿,看着它们出现和消失。他的四肢正在恢复知觉,痛楚在慢慢减轻。
“……是这样吗。”
“当然了。”拉涅尔略显惊讶地看着他,“您为何这么想呢,灰尔先生?您自己不也为了喀瑞,留在市政厅对抗成群的魔兽吗?”
“别再说了,那件事和你想得不一样。实际上,是我欠你的人情才对。在市政厅……我只是尽本分而已,拉涅尔。我只是在做本职工作,为了你的长官、布里维奇的委托而行事。我的动机无关仁义和慈悲。拉涅尔,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放逐者’吗?没人知道哪个更可怕……猎杀魔物的人,还是他杀死的怪物。”
说到这时,灰尔顿了顿。
“我是因罪被放逐之人。”他闭上眼,“人们远离我是正常的。倒是你,你帮助我才不正常……拉涅尔。不,我并不是怀疑你的动机。我只是害怕……”
“完全胡说八道。先生,我不明白您干吗总说这种话。您以为我没长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您跟那个女孩是同一类人,你们都会为了他人而努力……”
“那个女孩?”
“您要是害怕我不是正常人,那就有说法了。”拉涅尔笑道,“灰尔,和你想的恰恰相反,我所做的才是一般人应有的行为。最好的证明就是,并非我一人这样做了——你瞧。”
顺着拉涅尔所指,灰尔朝另一侧偏过头。他的视线随即震颤。
在他的身侧,金发的女孩正在沉睡。她微微蹙着可爱的眉毛,好像在梦中也在担心着某个人。
“这女孩和你一起出现在喀瑞城外。”拉涅尔解释道,“是她大声呼救,试图拦住沿路的马车。在我之前有不少逃难的人……但她只拦到了我。为了照顾你,她已经累坏了,我好说歹说才劝她睡会儿……所以才说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事情……”
灰尔从毛毯的重压下抽出手,轻轻拨动女孩的额发。
“灰尔……”爱丽丝低声呓语,“别死……”
“‘我会成为你的依托。’”灰尔喃喃自语,“爱丽丝……你真的做到了。你帮了我,甚至可以说拯救了我……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爱丽丝哼了两声,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那般。
“真令人羡慕啊。”拉涅尔叹了口气,“人们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但你们……算了,能活下来就是好事。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我们都活下来了——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是啊。”沉默了许久之后,灰尔才说,“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他没有被抛弃。
他本该是孤身一人,行走在乱世中的、苟且求活的“放逐者”。在乱世之中,存在着太多太多的罪恶。而他也放弃了大剑的责任,很长时间里,他都只为自己一人而活。
大剑……魔女……
“拉涅尔。”
“什么?”
“你相信命运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拜托,回答我吧。”
“我是相信的。”年轻的军官肯定地回答说,“就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般相信着。正如我相信,我们终究会活下来那般。”
“你说得没错。但你知道吗?光活着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
“抱歉,我不明白。你说的需要是……”
“我们,”灰尔这次是由衷地笑了,“都需要为某个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