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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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君猛然抬头,惊得路虽远跌坐在她下首的台阶上。她嘴唇微启,像是有许多话要讲,一双眼也睁得很大,在浓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凉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

直到,她的眸中现出路虽远自己的脸孔。她与他四目相对。

那神情,忽然让他想起,许久以前在万寿峰的一次外出。

……

长安是大周的首善之地。既人稠物穰,亦有绝邻风光,八水环绕,二岭围抱。二岭中,自北蜿蜒而下的“崇山”筑有防御工事、受重兵把守,是拦截北狄铁骑的重要防线。

南郭的“峻岭”则著以险峻,秀丽非常,是大周历代君王的魂归之地。

万寿峰,就坐落在“峻岭”中。它极高,极陡,饶是山峦层叠,也难掩其冲云之势。

惠帝曾言:“行不达万寿,不可谓真丈夫。”

此言为他在暗营的一场考较中所述。那时路虽远不过九龄,却已在挥剑、扬鞭、习字、背书……

暗营的训练又密又多,有如雷中雨点,整日劈头盖脸地砸下。一练便叫脑袋空空,全身上下,只会叫嚣苦痛。

宫中的日子,就像一盅只顾注水却不添茶的茶汤,越过越没滋味。四角樊笼将他的过往悉数抹去,又朝这副躯壳里灌满了规矩,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强大的、束手束脚的路虽远。

他有些陌生。有些,不痛快。

是以,路虽远听闻此言,对惠帝说:

“陛下,我想出宫去,登万寿山,做大丈夫。”

惠帝抚掌而笑:“如此年少便有凌云之志,甚好甚好,待小远长成,定能登峰!”

路虽远纠正道:“陛下,我如今就想前去。”

城外的天地是辽阔的,探险是新奇的,哪样都比如今好,他一刻也不愿等了。

惠帝却好似并不这么认为。

“小远,万寿山到处是悬崖峭壁,危险重重,你才学了多少本事,可想清楚了?”

语气有些为难。

“回陛下,我想去,不反悔。”

惠帝又劝:“你这小鬼,欲速则不达,何必如此心急?”

他招呼一旁的窈窕女子:“月儿,小远是你的暗卫,你来决断。”

惠帝本以为,惊澜会怜惜这俊逸又伶俐的部下,却没想到,他这女儿,也是个敢闯敢拼、无甚顾忌的性子。

“父皇,儿臣驭下有三大要务。其一,胆识过人,不畏险远,其二,效死输忠,是非分明,其三,便是不轻言诺,言行信果。他既请愿,想来已胸有成竹,便允了他吧。”

于是,他便去了。

那是他跟随帝姬以来第一次逃离宫墙,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野训。

路虽远功夫扎实,运气亦很好,总之,登山一路都很顺利。只在山峰南侧遇到了一处悬崖,三丈之外是水帘飞瀑,约莫十丈高。他在附近兜兜转转,并未发现旁路。

彼时,少年距登顶仅一步之遥,而这稍不留意便会丧命的天堑,则是他无法绕开的前路。

若我殒命,陛下和帝姬可会为我立个勇士碑吗?

说来可笑,进退一念关乎生死的时刻,他心里记挂的,竟是这个。

他不甚确定,于是堆土折枝削木牌,提前给自己建了个冢。牌上刻字:“逐风君路虽远之墓。”

少年跪朝北方,磕了三个响头:

“圣上救远于蓬草之际,帝姬允远越礼之请,恩重如山,不敢相忘。远,命途多舛,所求不过散漫如旷野,若一去不返,恕某福瘦,且待来世为报!”

话毕,他便靠近悬崖,奋力将虎爪甩出,期望它能扒住一块岩,或是一棵树。

然,事与愿违,虎爪掉入了水帘,卡在洞内。他百般努力,仍不见其有松动之势。

只好赌命一搏了。

路虽远感受着胸膛间磅礴的心跳,拽紧绳索,蹬地、起跳,于身心激荡中,感受着长长的滞空。

水珠拍在峭壁上,散作细碎水雾,扑上他的眼睫,给脚下深渊拢上一层迷蒙纱网。耳边,飞瀑簌簌,疾风啸啸,只差一点,他便能穿越水幕,抵达洞口。

千钧一发之际,绷紧的绳索却陡然塌下,虎爪不知正与何物抗衡,发出尖锐的鸣叫。

就这样死了吗?以什么身份呢?自封的“逐风君”、惠帝捡来的“小远”、还是帝姬的暗卫“路三”?

原来,他并不甘心,就这么稀里糊涂、又悄无声息地死去。

空前强大的求生意志催生了力量的爆发,少年弃掉包袱,借力一跃,腾空翻卷后,展身扑向岩洞。

“扑通。”

痛与麻从脚底和臀下传来,震得他两腿打架,头晕目眩。肉身比起石壁,还是太过脆弱。

好在,他很顽强。

路虽远休整片刻,便继续攀越,上至峰顶时,他俯视四周奔腾的山岚,为这似山似海的壮阔弯折了腰杆。

“丈夫之胸襟,当比之此间辽远,龙吟虎啸、凤翥鸾翔*。”

难怪,惠帝出此言,难怪,此峰名万寿。

少年于顶峰静坐半日,只觉这天池般的云海,仿若他心心念念的自由,那么近,又那么远。直到夕霞携光而来,眼中所见,都染作瞳中琥珀的颜色。

“该走了。”

他折下山顶的问仙木,在地上划写“逐风君到此一游”后就顺利回返。带着满身泥泞,一心轻松。

流年似水不住收,再登万寿,已是景和五年。帝姬梦见惠帝,托他上山,再寻一节问仙木。

多年不至,在他灵魂深处落下深深烙印的万寿已换了模样。姚绍喜好雅乐,派工匠在山间建亭筑桥,将万寿峰改造成文人雅客的踏青场所。

平缓的山路陆续被开发,那差点夺他性命的悬崖飞瀑已连上铁索栈道,亦不是登峰的必经之处。就连渺渺云中的“到此一游”,也在绣履云靴的接连踩踏下变得模糊。

满心期许被迎头浇灭,大抵,就如她骤然黯淡的眼神一样,令人心痛。

原来,她竟将那人看得这般重。

……

“路虽远,你发什么呆?”

裴思君见男子呆呆看她,眼角泛红,不知缘何。

“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石成走了吗?总觉得你今晚……”

“他走了。”

“……怪怪的。”

路虽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

“适才路某屡次出言不逊,实属冒犯。待事后悔过,深感惶惶,特此向姑娘请罪。”

男子言辞诚恳,瞧着倒像那么回事。不过,他今晚的态度上蹿下跳的,不知这次是真悔过、还是又抽风?

裴思君便问了:“现下舍得正眼视人了?也不知方才那赖皮样是作给谁看……路虽远,既是请罪,你可有补偿?”

男子心道:人皮面具遮不住瞳色,顾应知当然要躲。如今换了他来,便不必畏缩。

他上一级台阶,坐在女孩身侧:“自然。你想要什么?”

“玉佩从何而来,我要听实话。”

他认真应下:“好。”

她至今一切正常,未见咳嗽或其他不适,清白……应能得证。

于是,在裴思君略有惊诧的目光下,路虽远干脆开口:

“卓珩亦同隋院长在书房,似为一封书信产生了冲突。有玉碎的声音自房内传出,后来,便在阁楼的垃圾堆发现了这些。”

“同隋太傅?为了书信?你可知那信的来由?”

“不甚清楚,只知卓珩亦有疑隋毅给他的信件为假,二人对峙,大抵也是为此。”

“何时的消息?”

路虽远思索片刻,答:“望日左右。”

是了,应是她的信。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卓珩亦不是轻诺薄情的人,此前,爽约也好、疏离也罢,都是事出有因。

可隋太傅,不,该叫隋院长了,他是如何掺和进来的?莫非,是怕卓珩亦耽于情爱,影响学业,这才阻挠他二人来往?若是拦信倒勉强能解,若追溯到月前失踪……

还是不恰。除非,他二人早就彼此看重。可若只为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就做到举府搬离的地步……未免太过荒谬。

罢了,总归他安好无虞,总归他也做了抗争,她的坚持,便算不得自欺欺人的表演。

路虽远见女孩眼中又升起皎皎流光,心道:

看来,那信与她相关,并且,向她印证了一件好事。

他不由慨叹:“你对他的倾慕,当真深切。”

“他值得。”

或是因为那则喜讯激起了记忆的涟漪,或是因为“路虽远”之前的诋毁,她急于为心上的少年正名,裴思君将过往娓娓道来:

“与卓珩亦相识,是在小书院‘明进’,他中途转来,于算术一门一骑绝尘,时评也能与我打个平手,像个无所不能的天才。”

“竟是与你自己相较……你夸起自己来,倒一点不含糊。”路虽远打趣道。

裴思君回怼:

“我怎么了?我也是很厉害的,虽说算术差些,而后却也赶上了。至于时评诗赋,非我自夸,各路书堂,鲜有敌手!”

路虽远见她眉飞色舞,只得点头捧场:“好好好,知道你厉害,你且继续。”

“说来好笑,我起初看他,只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嫉妒他什么都好,嫉妒他,能尽情为前途拼力。”

话至此处,裴思君突然问:“路虽远,你不是一般人,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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