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勒里宫西面有一个巨大而精美的花园,但本身只有一幢斜南北走向长条形的独立建筑,南端连接着卢浮宫大画廊(grandegalerie)。
此时第一层的公共大厅已经聚集了数百人,一个个穿着正装、戴着帽子,以示庄重。
然而其中几个格外惹人注目。他们与那些矜持的正经人隔开十来步,自然地划分出无形的界限来。他们既没有喷香水,也没有扑粉,脸色黝黑粗糙,满是风霜;他们高声说话,用词粗鲁,上肢毫无顾忌地摇来摆去,有人甚至叉着腰仰天大笑。
“是第三阶级的人?”莫普在门边看了一眼,皱起眉来。他让下属邀请了一些平民,以示“公审”的公开公正,但人数不多,着重挑选的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例如颇有财力的商人、工厂主、律师等,人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怎么回事?快去查一查,那些是什么人。”
过一会儿,下属面带不安地跑回来汇报。
“他们都是车夫、花匠、女仆一类的人……”
“什么!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是用他们的主人的名义进来的。”
莫普的眸光沉了下来。这是明晃晃的羞辱。
“把那几个人的名字都记好。”
假如不愿意出席,只要委婉的拒绝邀请或者假装不知道就好;却偏偏派粗俗无礼的下人来来打脸。简直不识好歹!
这件事会有清算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公审到一半,花匠□□开始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起来。一旁的马夫是刚刚攀谈时认识的,见他的样子,问怎么回事。
“出门前多喝了几口麦芽酒,现在憋得慌。”□□抱怨道。
他早就想出去透透气了――国王和王后两人远远高高地坐在席上,王后还戴着鲜花羽毛纱帽,看不清脸;两人进场到现在半句话都没说过,有什么意思?外边传言王后在凡尔赛宫,甚至还有人说杜伊勒里宫的国王也是假的;谁知道这里坐着的人是谁?
他刚想起身,四周忽然一阵小骚动。□□抬头细看,注意到公诉人正向法官提交一封信。
“是奥地利皇帝给王后的亲笔信?”
□□原本要离开椅面的屁股又落了回去,聚精会神地听法官念完信的内容;果然像公诉人所说,是一封要求王后打探巴黎防守计划的密信。
“真的还是假的?”
“王后为什么看完没有毁掉?”
“说不定王后没有答应奥地利皇帝。”
□□歪头想了一会儿,啧啧两声:“不听了不听了。我快憋得受不了了。”
马夫哈哈笑着收起脚,腾出位置让他去上厕所。
位置原本不宽,他歪歪扭扭地出去,惹得同排的人不断抱怨。
“干什么去?”门口的卫兵绷着脸问。
他老实回答,好在对方也没刁难。
跑到后花园,他对准树篱,正准备脱裤子,见不远处的卫兵盯着,只得讪笑一声,转到篱笆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快速在一张纸条上留下几个简单的关键词,团成一团,塞到树篱下。待撒完尿,他哼着歌走了。
不一会儿,花园里扫洒的男仆一边大声抱怨着一边过来:“这些粗俗的家伙!只会到处拉!”
弯腰装作清扫的样子,把纸团带走。
□□才回到大厅外,就听到比刚刚离开时还要嘈杂的人声,心中不免一惊。算算时间,人们就是再怎么惊讶,现在也应该平息了;难道在他离开的时候,还出现了更有力的“证据”?
急忙要进去,卫兵却一拦。
“不要进去了,刚刚的命令说公审结束,要清场了。”
“我还有东西在里面呢。”
“那也只能清完之后再说。你现在进去也会被人流挤出来。”
正说着,从门里已经开始往外走人。
“今天真是没有白来!”
“最后国王的举动――真是大开眼界。”
“明天报纸的头条就是这个了。”
“别说明天了,待会儿肯定满大街都是号外增刊。”
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心里更是忐忑。好不容易见到随人流出来的马夫,他连忙凑过去,细细问起来。
“你可真是把最精彩的地方给错过了!”
“到底是怎么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这个国王人虽然不错,就是胆子太小。现在看来也不一定。”
孔代脸上还残留着惊讶。
审讯到一半,路易十六忽然声称有话要说。孔代几乎能听到莫普心中敲响的警铃声,但在这公开场合,国王要发话,他能有什么办法?
谁能想到,数天一声不响、沉默得几乎快被人忘记的国王,会说出这么惊人的话来――
“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不是我的妻子,她不是玛丽?安――”
“陛下说得没错!”莫普急中生智,打断他的话,“这样一个里通国外的人,已经不是人们认识的那位美好的女性,也不配做陛下的妻子了。审讯到现在,大家恐怕也累了,现在休庭!”
一个眼色过去,几个卫兵就把国王“夫妇”带走“休息”。
不一会儿,更是直接宣布庭审结束,改日再判。
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那么多双耳朵,都一清二楚地听到了国王的话;即便莫普巧言令色试图圆过去,又有多少人信?
“我真是摸不透路易这个小子了。难道他是真的不介意一个外国女人爬到他头上?”
这番举动绝对是故意的,时间掐得刚刚好。公审一开始就说这番话,和在公诉人拿出一份对王后不利的重磅证据后再说,效果完全不同。这一下,还有多少人买那封“亲笔信”的账?艾吉永岂不是要沦为笑柄了?
这么一番精心设计,就是为了维护王后?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夫妻。”孔蒂说,“或许陛下只是不忍心给王后安置这么大的罪名。不管怎么样,他的态度明确了。”
孔代点头。如此一来,他们二人接下来该怎么站队,也决定好了。
“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孔蒂说,“我们立刻把国王送出去。”
“现在?!我们什么都没准备!”
“这是最好的机会。等艾吉永平静下来,等杜伊勒里宫恢复秩序,就不容易了。”
孔代猛地明白过来。
公审大会这么多外来人流进出,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但是,因为艾吉永极其重视此会,安保自然也做得特别严格,所以无论他们俩,还是隔着塞纳河的王后等人,都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发难。路易出人意料的行动却打乱了一切。
“如果陛下事前跟我们讲一声就好了。”孔代忍不住抱怨。
“他先前未必信任我们。只怕他也没想好后续如何,只是憋了太久的话,忍不住要说出来。”
两人也不再多议论;孔代即刻去点出自己的队伍备用,孔蒂则往走廊上去截人――路易才刚离开公审大厅。
人流中不动声色地跟过来一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招呼:“孔蒂亲王阁下,我是阿瓦隆伯爵家的花匠□□,来之前我们主人让我带话,不知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一边说着,将外套下的蜘蛛令牌亮了亮。
孔蒂暗叹王后的密探脑子灵活,懂得见机行事。
“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你家主人,我有一株特别贵重稀有的金百合要送过去,让他记得派人接一接,免得出什么意外。”
□□眼睛一亮,麻利应下来,又退回人群中,仿佛最为平常不过的一个路人。
也不知怎么回事,和王后的暗探一接上头,孔蒂就觉得事情成功了一半。
“希望我押对了人。”
艾吉永把整个书桌面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莫普站在一旁,也想拿什么东西来砸,或者干脆去砸死那个罪魁祸首。
“那家伙现在在哪?”艾吉永的牙齿咬得咯吱响。
“送回房间里了。”
“那就让他以后都别再出来了!我记得普罗旺斯伯爵还在杜伊勒里宫?”
“自从国王来之后,就以照应兄长的名义也住了进来。”
“过不了几天,就是‘前国王’了。”
莫普身体一僵直,又松了下来。
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而这一步,又是现在情况下唯一能选择的最好一步。都是那个路易十五逼的;如果他乖乖听话,他们也不必做得这么绝。
“立刻去把普罗旺斯伯爵请来,告诉他,路易十六疯了,神志不清,现在只有他能继承王位。”
“或许不能操之过急。才刚出这样的事,就换掉国王,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如果没有本纳里奥,是可以慢慢来。”艾吉永眼睛里发着冷光,“请两位亲王过来――不,我得亲自去见他们。要做成这件事,只有联合他们才行。必须出其不意地把本纳里奥一系撂倒,否则等他回过神来,就会有防备;有了防备,僵持下去王后就会得利。”
“万一两位亲王不答应呢?”
艾吉永死一般沉默。没有自己的兵,是他的最大硬伤。
忽然,他大声问:“沙特尔公爵呢?”
虽然也是四位领头起事的人之一,但政变开始之后,沙特尔公爵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低调,外界已经把他除名外起事人之外,甚至艾吉永都很久没有与他见面。在这个时刻,他却忽然想起了这个年轻王族,希望对方能带来意外之喜。
而他没有失望。
沙特尔公爵片刻之后健步迈进艾吉永的书房,压着眼中的兴奋,刻意装出淡漠的样子。
“本纳里奥已经死了。”他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