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第331章 以主之名

莱因哈特森林大概会成为他一生都忘不掉的名字。

明明已经越走越远,随员的惨叫和咒骂却仿佛还像在身旁一样清晰;伴随着心跳声咚咚咚地敲击大脑。

黑夜中,他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的死亡时的惨状,但人类可恨的想象力不肯放过他。他一遍一遍地在假想,那些熟悉的面孔是怎样

溅上鲜血,他们的肌肉是怎样因痛苦而扭曲,眼睛又怎样因被背叛而充满仇恨、最终永远定格在死亡的一瞬。

对,他们临死前一定已经现了吧。他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抛出去做诱饵,自己却趁乱逃走。

我会被砍头的。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挤压,一阵阵反胃感从腹部升起来。

“还有一个逃走了,他身上有重要的信件,快追!”

他模糊听到后方有人呼喊着。他一边庆幸自己粗粗学过法语,一边用力鞭打马匹。

绝对不能死。

我不是罪人,我手上还有布伦瑞克元帅重要的信。有了这封信,回去就好交代了。上头不会知道他未经战斗就抛弃战友。为了这封信,让几个不重要的随员送死又怎么样?他们只不过是平民,而我是贵族!

至于死后的事,只有保住性命才考虑得到。大不了多烧基本异端书回报主。真希望赎罪券还在卖。

主啊,请务必让我顺利逃走!

他压着呕吐感,拼命祈祷。

隔空响起零星的枪响,他使劲压低身体。或许是夜的帘幕挥了作用,或者快移动的单个目标对法军的枪支仍旧是个难题,又或者是祈祷挥了作用,这几枪都落了空。

他听到法语的咒骂,但那已经非常模糊。

一人一马没有停下。他一个劲儿地又赶不知多久,久到他的马因为吃不消而无视鞭子开始降,他才停了马,翻身几乎是滚下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扶着树干狠狠地呕吐。

遇到过这样的危险,信使一路上再也不敢多做停留;只要一听到稍大一点的响声,就整个人跳起来,即便到了城镇里也一样。

从卡塞尔出时,他一直在盘算的是如何才能既省钱又在一天内赶到;现在他再也没有这个念头。一到城镇中,就换最好的马。

直到进了柏林城的那一刻,他紧张的脸部肌肉才终于放松;不一会儿,眼泪鼻涕就流了满面。

“信应该已经送到陛下面前了吧?”布伦瑞克喃喃道。

他面前的布吕歇尔知道,老元帅并不是在向他寻求答案。

于是这位上校没答腔,只往嘴里又猛灌了一大口俄国人带来的廉价高度酒。**的火烧到肚子里,叫他忍不住舒服地叹气。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是哪里的研究成果,说辣感的实质是痛感。这样说来,追求酒精的人,大概也是追求受虐的人。

果然喝了酒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摇摇头,微醺的目光抬起来,看着名义上邀他喝酒、自己却没动几口的老元帅。

没有旁人的起居室,几杯小酒,像是要谈心的架势;但两人之间还没熟到这种程度。

他自然是尊敬老元帅的。布吕歇尔带着杜伊斯堡之败的耻辱狼狈地逃回后方,是大元帅给了他一雪前耻的机会。如今布吕歇尔靠战功升为上校,也颇受重用,但还称不上心腹。

老元帅满腹心事地抿了一口酒。雄狮暴怒过后,似乎只剩下了疲惫。那双黯淡失神的眼睛、无力垂下的嘴角,空前地让人意识到,这位元帅已步入老年。

“是你安葬了莫伦多夫吧。”

那位逝去的老战友昨晚在布伦瑞克梦中出现。他迫切地想要跟对方一起骂骂普鲁士朝廷的这团乱麻,却怎么也张不了口、不出声音;最后竟然急醒了。

“是的,长官。”布吕歇尔放下酒杯。

“我听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失去和获得的过程;一开始得到的比失去的多,但到最后,你就像握着沙子,能抓住的只有手心的一点点,越是用力,流走的就越多。曾经我有许多朋友,但到了现在的年纪,身边还能够说得上话的,一个都没有了。”

布吕歇尔迟疑了。元帅的精神状况不太好。大军忽然停留在卡塞尔,他知道必有异动;这种关键时候,老元帅可不能垮掉。

“我不太清楚,”他努力搜刮词汇,“我只知道狠狠地揍高卢鸡,莫伦多夫元帅就会高兴。”

“嗯,说得是。”布伦瑞克不为所动。

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布伦瑞克很快又打破了沉默。

“我们的好国王给我了一道措辞强硬的命令,让我立刻停止撤退,全力攻击法军,否则就要撤除我在军中的职务。”

布吕歇尔猛地抬头。酒精对大脑的影响似乎在一瞬间消退了,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我……我印象中,陛下不是喜欢对前线指手画脚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说。

腓特烈·威廉二世热爱艺术,热衷外交,热心宗教,唯独对军事不感冒。这让原本是普鲁士最大倚仗的军队处于尴尬地位,但也正由于这种冷漠,避免了后方干涉前线、外行指挥内行的情况。开战以来,他从未对普军下达过具体的指令。

“你的印象没错。”布伦瑞克的脸仿佛笼罩一层冰冷的绝望,“恐怕这道命令针对的不是我们的军事行动,而是我个人。他是在寻找理由撤我的职啊!”

上校疑惑不解:“自开战以来,您连柏林都没回过,怎么会惹到国王?”

“说的是呀……我和陛下政见一直有所不同,但我从没反抗过他的命令,他也给我留了面子。可是,煽风点火的小人一直在柏林。陛下不是甚有主见的人,沃尔纳又极具蛊惑力,他怎么不会被迷惑呢?”

“沃尔纳?那个在国王面前大出风头的新教牧师?他怎么会针对元帅?”

“前些年,在沃尔纳的极力鼓动下,陛下在国内出台了限制新出版物的禁令。这段时间我又6续听到一些消息,国内正在大举销毁‘异端’书籍,重点针对的,是从法国传来的启蒙运动著作。我毫不怀疑,这又是沃尔纳干的好事。他正在把普鲁士变成一个狭小保守的国度。

“而我……或许你知道,我在我的公国进行过几项改革,早就被沃尔纳打上了‘启蒙派’的烙印。他对我的敌意由来已久。“

布吕歇尔摇了摇脑袋,问:”可是,为什么是现在?在开战前我就听说,沃尔纳也是主战派的。他没有必要特意选在这种时候。”

布伦瑞克长叹一口气。如果莫伦多夫在,就不必多费口舌了。沃尔纳曾接受他们俩的贿赂,向腓特烈·威廉二世进言力主开战;这样的人在接受别人的贿赂时,恐怕也不会有半分道德障碍。

一个口口声声高喊着主的人,心中却没有主。

“您的意思是,“布吕歇尔咋舌,”有人贿赂了沃尔纳,想要把您拉下台来?会是谁?难道——“

“法国人,一定是法国人。为了破解我们给他们出的两难题目,他们干脆绕开,选择了军事以外的手段。我给陛下去了急信,尽可能详尽地陈述了现在的状况。希望看在我这几十年在普军效劳的份上,他能听一听我的意见吧。我还派了一个可靠的人,也连夜赶往柏林,尽可能用更多的钱财稳住沃尔纳。”

布吕歇尔眉头紧皱:他是个举止粗鲁、酗酒打架的莽汉,可不代表脑筋不好使。他隐约意识到元帅今晚话语中的矛盾:假如沃尔纳是个虔诚教徒,则信仰矛盾就只在他和元帅之间;但他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陛下才是那个在旁人鼓吹下对信仰坚定不移的人,这意味着,真正与元帅有龃龉的,是国王陛下……

“如果陛下坚持不改呢?”

老元帅的目光紧紧攫住布吕歇尔。布吕歇尔曾在叙述遗愿的濒死士兵的脸上,看到这样充满矛盾的表情:绝望却又充满希冀。

“为普鲁士军队保留一条后路。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

“这是布伦瑞克公爵的回信。”

腓特烈·威廉二世指了指书桌。在他面前,站着微微弓背的中年牧师。牧师恭敬地阅读完,将信小心折好,放回了原处。

“你怎么想?”国王看着他的脸问。

沃尔纳叹气:“老元帅还是为普鲁士着想的。”

国王点头,移开视线。

“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实情。之前我对他的态度太严厉了。”

“我对元帅一直是敬佩的。普鲁士有这样的军事专家坐镇,是不需要有任何担忧的。但是……”沃尔纳长长叹息,面带难色,“我真希望他对主可以再虔诚一些。”

腓特烈·威廉的脸阴沉了几分。

“那些异端的书,确实是由他的公国流入柏林的?”

“元帅不只放任那些书进入不伦瑞克,再由不伦瑞克传入普鲁士,陛下。”沃尔纳掏出一份誊抄的命令状,“他还下令搜集、翻译一些书。”

匆匆扫过书名时,威廉的表情放松下来。

“《考虑粘性的流体力学理论初探》《三体问题可解吗——微分方程研究新成果介绍》《新化合物大全》……这都是实用的东西,布伦瑞克跟我说过,对军事展有用。只要严格限制流传范围,这些书是无害的。虽然有一些歪门邪道,但总的来说不算渎神。”

沃尔纳欲言又止。

“说吧。”

“我这里……带来了其中的一本书。当然,我没有任何收藏的意思,它只是在缴获的众多异端书之中。我之所以还没有焚毁它,只是为了当做证据带来给您看看——很抱歉我要用污言秽语污染您的眼睛。”

“你是说,布伦瑞克公爵引进的书里,有一本是异端?”

“我的意思是,即便书的标题看起来没有问题,其内容却未必没有异端思想。”

威廉二世皱起眉头:“你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书?”

沃尔纳躬着身,将一本《新化合物大全》送上。国王只看到封面就笑了:“这还能有什么?”

牧师翻开其中折角的一页;一段话被黑色墨线圈了起来。

腓特烈·威廉细看起来。

“人工合成尿素……无机物合成有机物……这足以证明,生物、包括人类,与非生物之间没有分明的界限……假以时日,人类亦有可能造人——”

他脸色铁青,仿佛扔掉烧红的炭一样把书扔到地上。

“异端!异端!来人!烧掉它!”

等侍从将书带离,国王大喘一口气,目光转向那份书单。

“解除布伦瑞克的职位,让他立刻返回柏林!让……“他迟疑一会儿,”让卡尔克鲁斯伯爵接替他指挥联军。”

作者有话要说:*卡尔克鲁斯伯爵friedrka1ckre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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