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和呼唤声逐渐近了,一个少年出现在方克勤的视线里,那正是他的儿子。 “爹。”方孝孺扑到栏杆处,“爹,他们说您是因为贪污军需进来的,您告诉我,这是他们污蔑您的,对不对?您刚和我说过那些话,怎么会贪污军需呢?” 方克勤没有表演什么非要欺骗亲人的狗血戏码,只转而道:“你昨天就该跟着王叔北上去应天了,怎么还在这里呆着?有没有去信向宋先生解释过?” “儿子已经去信告诉宋师了,说因为家中事务会耽搁一段时间。” 听到方孝孺没有因为自己的事而麻烦宋濂,方克勤十分欣慰:“你从小就懂事,这样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等我走后,你要领好这个家。为父连累你了,为父做了罪官,祸及子孙,你便不能再做官,以后当一个学者吧,好好读书,把路走下去。” “父亲……”方孝孺哽咽道,“他们是不是拿我威胁您了?” “没有。”方克勤隐去这部分事实,“为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军国大事,为了朝局,为了百姓。” “朝局难道需要父亲牺牲吗?这是什么狗屁的朝局?”方孝孺愤怒道,“这叫什么朝廷,这叫什么大事!父亲,您一辈子清廉爱民,难道要背上骂名而死吗?” “不然呢。”方克勤平静道,“孝孺,时间还来得及,为父为你上最后一课。出了麻烦,总要有人背这口黑锅,这就是官场!它不会分什么是非对错,什么腐败廉洁,它只看时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机到了,宰相也会倒,将军也会死!没有什么是讲道理的!” 方孝孺呆住了。 方克勤继续道:“为官之道,如何选择,全在自身。我愿意为这么多年而读的圣贤书赴死,在做官的第一天,我就发下了这个誓言,我不会让我读的书都到狗肚子里去。这是为父自己的选择,你谁也不要怪,谁也不能怪!” 方孝孺不死心道:“登闻鼓……” “不要去。”方克勤立刻道,“就算你去了,为父那时候也早就死了。”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哪怕再怎么聪慧,骤然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方孝孺眼里的泪花一点点溢出来,啪嗒啪嗒落了半个胸膛,他一边拿袖子擦着泪,一边喘着气:“我这就上京,我就要去求宋师帮忙,我非要敲登闻鼓不可。” 方克勤有些生气了:“方孝孺!” 方孝孺道:“子不复仇非子也。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也是儿子从圣贤书里看出的道理,万没有父亲遵守,而我弃之如敝的道理。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连父亲这样的官,朝廷也要错杀,读书人还有什么卖命给帝王家的道理?” 方克勤的脸色变了,低声喝道:“慎言!” 但方孝孺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在日后不会怕要将自己诛十族的朱棣,现在就不会怕对自己怒吼的父亲,死死看了一眼方克勤,转身就要走。 在他走到门边时,却突然愣住了,没有再迈一步。 牢狱里又急又气的方克勤疑惑起来,正要出声叫住儿子再劝说一番,铺天盖地的歌声闯进了他的耳朵。 当的一声,震得他头脑发麻。 “孰罢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1 昨夜的那个老船匠,最先领着自己的亲族在衙门外唱起来,随后越来越多听说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自发汇聚在门口,直到将这里堵的水泄不通,直到大半个杭州城的百姓都唱起这首歌。 “使君勿去。”老船匠用嘶哑的声音大喊一句。 跪在他后面的百姓们紧跟着道:“使君勿去!” 老船匠又道:“我民父母。” 百姓们唱道:“我民父母!” 此等场景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其中不仅有方克勤自己日复一日的爱民如子,也有镇妖司不懈宣传道同与卢近爱故事的作用。通政司、登闻鼓,一点一滴的政策力量发挥着作用,虽有袁凯在其中提点,但此时的百姓们已比当初被朱亮祖所恐吓,全城眼睁睁看着道同艰难努力的模样要强多了。 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方孝孺慢慢退回了牢里,什么话也不说,只在歌声中默默盯着方克勤。 方克勤也什么都没说。 一滴热泪从他的眼里滚落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滴到地上。 ——— “他同意翻供了?”韩百户惊喜到站了起来。 这些破事真的把他给弄烦了,这些当官的——除了少数几个,个个披着一身人皮,尽干猪狗不如的事,还狡猾得要死,怎么也抓不住狐狸尾巴,一点也不如平时抄起家吓死人来痛快。 错了的不肯认,没错的抢着认,虽然能明白缘由,但还是恶心。 “是的。”袁凯点点头,感慨良多,“做官做到这份上,真是令人羡慕,使君勿去,多么简朴又动听的文辞,方克勤足以在史书上留有一席之地了。” 韩百户对文人名留青史、配享太庙的终极理想不感兴趣,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完成宫里的任务,催促道:“我们是不是这就让方克勤写一份新的供状出来?” 袁凯道:“好,派人去请吧。” 同样的大堂,相隔一天,方克勤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照样站在那里,抬着头看坐在上首的袁凯与韩百户。 “听说你要翻供?”袁凯问道。 “是。”方克勤明显精神许多,头发依旧乱,衣服依旧脏,但好像有了奔头,“在下要翻供。” 袁凯道:“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先前写的认罪书还在我们这里,既然认了罪,那就要受罚,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改口,言行又如此不一,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让朝廷怎么相信你?” 这几句话看似是指责,实则是提点,暗示方克勤若是知道什么,最好赶紧说出来。 方克勤道:“那一晚在下是被妖人绑走了,他以在下的性命,在下儿子的性命,还有杭州百姓能否借到粮船与朝局大义相要挟,逼在下签了认罪书,贪墨粮草的罪名,都是河道衙门该承担的。” 哦?问出关键点来了。 袁凯兴奋起来:“你可有证据?他说的是什么朝局,什么大义?” 方克勤把当晚的情况一字不差讲了一遍,最后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证据。这伙人办事十分隐秘,很难捉到把柄。” 韩百户忍不住追问了:“那你说贪墨军需的是河道衙门,这个可有证据?不会也没有吧,真要没有,那翻供了个屁?” 袁凯道:“韩大人,不要那么急躁!” “有的。”方克勤道,“工部的新船是在杭州建的,在下知道内情,工期确实是在春季,可新船却在冬日里偷偷于河中下水了,这里面若是没有蹊跷,只怕连鬼也不会信!这些事,大人们应该也知道,怎么能说不算证据呢?” 袁凯有些失望:“你说的有理,可是……” 方克勤皱眉道:“大人有没有去造船厂检查过?” 韩百户深吸一口气,靠回椅子上:“何止是造船厂,我们已经把粮食往船上搬过了,和工部报的满载数目分毫不差,甚至略有盈余!” “怎么可能?”方克勤震惊了,“果真如此,他们还要在下顶罪做什么?” 三个人这时候已不分你我,不分地位高低,于无形中组建了一个队伍,在共同的敌人的压迫下思考着对策,集思广益,头脑转的像散热的风扇。 最终还是袁凯拍板了:“无论如何,方知府——你翻供了。这是一件好事,表明杭州的事确实另有隐情,不会再有人能明面上急着结案,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再查,我希望你能够抗住,不要再被他们动摇。虽是敌暗我明,但他们更要着急些,无形的刀刃在他们头上悬着,我们的赢面未必不大。” 方克勤想到能自由出入狱中的儿子,还有聚集起来的百姓,明白了什么,眼底露出笑意,接下了袁凯的鼓励:“在下不会再妄自菲薄了,既然杭州的百姓想要我留下,怎么好不给他们面子。” 袁凯也笑了:“来人,把方知府送回狱中。” 等到方克勤走了,袁凯与韩百户再度商议起来,一致决定应该给京中去信。 韩百户道:“我还得给宫里写一封报告。事情是明摆着的,谁是清,谁是浊,一目了然,就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只要宫里有话,我这就把那姓何的,姓鲁的,剥了皮填草挂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摘自《明史 循吏列传 方克勤》第196章 开春的调查七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李饮冰说完喝了一口茶,“具体如何你看着办吧。” “这……”何永廉迟疑了,“大人觉得我该怎么办?” “你难道不明白?”李饮冰反问道,“我看你就放弃那个鲁一良吧,让他把你的罪名给担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河道衙门一定要出血,工部也要出血,连一个袁凯也糊弄不过去,你们还想糊弄皇上吗。大明可是刚刚建国,圣上是自己打的天下,他手里的刀利着呢。” 何永廉还是一副犹疑的样子。 李饮冰分不清他是演给自己看,还是真的举棋不定,于是接着摊开了来说:“工部是勋贵的人在管,这次出的事就是他们闹出来的,我不管你在里面掺合了什么,说到底鲁一良就是淮西的人,你大可让他们去发愁,把自己给摘干净了,也不枉杨大人派我来一趟。” “鲁一良和我干了这么多年,很多事他都知道,我不能把他交出去。” “他手上有你的把柄?”李饮冰皱眉道。 “那倒没有,只是一些口头佐证,费些功夫足以抹掉。”何永廉道,“我担心的是我们在漕运上的生意。淮西的人是最早跟着圣上打天下的,如今的功劳也最多,早占了大头的油水,他们在漕运上倒了还有后路,万一把我们的人给拉下去,牵连不小哇。” 李饮冰不以为然:“有杨大人在上面运作,我们是吃不了亏的。你仔细想一想,真要有了牵连,是牵连他们的人多,还是我们的人多?他们的位置空了,我们正好可以补上去嘛。” 这番话有理有据,但何永廉显然并未被说动,只胡乱点了点头。 李饮冰当然看出来他没往心里去,有些生气了,在他看来自己已是仁至义尽,何永廉还这样不识抬举,未免太不将人放在眼里,沉声道:“你和鲁一良要么死一个,要么死两个,你挑吧!” 何永廉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忙赔笑道:“大人说的话很在理,我刚才一时没回过神来,倒让大人给误会了,真是失礼。这样,大人先回去休息休息,我再好好考虑,明天不管怎么样,一定给您答复。” 说着,他从果盘上抓了一个橘子递给李饮冰。 这回的橘子是正经水果,没有贿赂的意思,但一下让李饮冰想起自己的金子来,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起身一拍屁股走人。 过了有好一会儿,何永廉悄悄跑到大堂门外,亲自观察了一番后,揪住路过的书办,急道:“你去把鲁大人找来,告诉他,要走后门!” 特殊时候,鲁一良明白何永廉的意思,马不停蹄地赶来,一进门就被他拽到了后院里,两人秘密的像是在商量挖谁的坟,嘀嘀咕咕,拉拉扯扯,坐到了一张桌子前头。 鲁一良不知道去了哪里,此时正穿件不起眼的便服,拼命拿袖子擦汗:“有什么事,我正看着那几艘船呢,你叫我干嘛?” 何永廉凝视着鲁一良,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第一,方克勤翻供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鲁一良满不在乎,坦然的样子就好像方克勤的证词根本是白纸一张,“我一直没和你说,我早觉得拿他顶罪不靠谱。” 何永廉叹了口气:“那也是没办法了才这样干。再说,他提的要求不是正和我们心意吗。我先说第二点吧,李饮冰刚刚来找我了,袁凯那边似乎催的非常紧,尽头也很足,他叫我把你给推出去顶罪。” 鲁一良闻言大怒:“什么?他奶奶的,我给的金子都喂了猪了。这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还他妈的来劝你,劝他个头,不过走了狗屎运而已,我看等到圣上收拾他的时候,太子拦不拦得住。” 随后他仔细一琢磨何永廉的话,就感动起来,说道:“老何,咱们俩的关系真不是假的,你能这样替我考虑,什么都不说了,亲兄弟也没有这样亲。” 何永廉起来一身鸡皮疙瘩,摆手道:“不用这样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要是没有考量,不会轻易得罪李饮冰的。”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鲁一良疑惑道,“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何永廉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鲁一良沉思着,“老实说,现在的情况我早已经看不懂了。” 何永廉道:“哪里不懂?说来听听,我给你解释,解释通了,总好过我一个人发愁。” “军需是上面叫咱们贪的。”鲁一良道,“怎么到了现在,他们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就任由这个袁凯和咱们斗?斗也就算了,可眼看着咱们的主意没有用,粮草也借方克勤之手还给了朝廷,他们就不着急?” “这还不好说吗。”何永廉平静道,“工部背后是李善长,李善长背后是淮西,淮西背后是正在征川的十几万大军。查出了咱们,他们也不怕,总不能让那些将军在战场上自尽。真到了宫里怒不可遏的时候,他们把我们推出去,自己依旧坐得安稳。” 不得不说何永廉看得清楚。只从李饮冰身上,他就瞧出了杨宪的态度,为了博得朱元璋的喜欢,他不介意牺牲几个倒霉蛋。 鲁一良沉默了。 何永廉道:“现在就是在猫抓老鼠,咱们在洞里可以躲一千次,一万次,但只要失手一次,就死无葬身之地。” “那怎么办?”鲁一良道,“咱们逃吧,带上金银细软,逃到海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