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初更,雪花漫天,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像柳絮一样柔,纷纷扬扬地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向下飘洒,似烟非烟,似雾非雾,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茫茫大雪之中。秦淮河、夫子届、听河居等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柳如是策马飞奔,后面紧紧跟着两位白衣侍女。
她自修炼玉阳女丹功后,也不知是燕赤霞留下的三颗丹丸之功,还是她天赋异禀,只觉进展迅速,不久心空如镜,自然静定,又觉身轻体健,耳目清灵,几个月后,已经登堂入室,跨过了第二层引仙法。
现在到了第三层金母观心,自身宇宙先天之气而入,后天之气已行入而归,静守自然。
柳如是方才见李天涯迟疑不定,很为气急,她本来就性情刚烈,慷慨激扬,行事比一般男人还要刚毅果决,见不得男人唯诺拖拉。只不过以前限于纤弱女儿身,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修炼有成,自然不同,于是一气之下,动了自己搭救的想法。她身边那两个白衣侍也非等闲女流,原是谢玄衣的贴身侍女。谢玄衣输了东道,见柳如是孤身,身边没人服侍,便送与她使唤,乃是他府里自幼培养的一对孖生姐妹,女方十六岁,一叫鹰儿,一叫棠儿。这两婢非等闲可比,是谢玄衣专门购买的扬州瘦马,府里有专职的教坊,自幼培训,除了寻常琴棋书画茶等?精,谢府还另有一般瘦马不同之处,就是教武艺,因此文武俱全,在谢府地位仅在梅兰菊竹四姬之下。
柳如是此举除了有几分与李天涯赌气的成分在,也有她自家练功有成、跃跃欲试的原因。忖道,你们这些人一有事就找李子楚,好像那家伙无所不能,现在我得让你们看看我河东君的本事,到底哪个济事?
雪渐停,马蹄得得声中,没一会,媚香楼已经在望。
此刻媚香楼二楼,摆开了酒席,觥筹交错,田尔耕、阮大铖、杨龙友,郝万山四人团团而坐,李香君及王微也在陪座应付,李贞丽在旁边张罗着。
阮大铖正在说话:“今日咱们尽管痛饮,田大人,你也不用不开心,你的那两个事,包在下官身上,这几天我派人去处理,尽快给你一个交待。”
说着举杯,与田尔耕几人喝了一杯,酒意上涌,阮大铖现在升了官,意气风发,升官的心正热,越发觉得自己弃东林投魏忠贤是明智之举,于是,更加讨好田尔耕等人,他笑道:“今晚,佳人虽少,但是也是个中翘楚,来,你们两个,拣个高兴的曲儿唱来听听,给我们田大人解闷。”阮大铖指了指李香君与王微。
李香君默默不语,李贞丽忙道:“是,是,孩子快给大人快唱一个。”
李贞丽知道这几位是金陵实权人物,自然不敢得罪。
李香君与王微本来就不情不愿,但是碍于义母李贞丽一再使眼色,低声央求,不忍她难做,只好勉强应付。
这也是常有的事,像李贞丽开媚香楼多年,往来多数是缙绅名士,客人中一年间难免得碰上几个难伺候的,开门求财,尽管再无理的要求,只要不太过分,都是能忍则忍,讲究个和气生财,否则根本就难以立足。
今晚这几人,也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无可奈何,只好虚与委蛇,李香君接了琵琶弹奏起来,头也不抬,将琵琶轻拨几声,恰似寒泉滴水,幽咽欲绝,却是一曲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一曲终了,“啪啪”几个稀稀拍了几下掌声。
郝万山笑道:“这等曲子听起来没意思,像俺这种粗人听不惯,有没有咱们听得懂的。”
李贞丽忙陪笑道:“大人,想听什么曲儿?”
田尔耕醉眼乜斜,笑道:“你会不会唱十八摸?那才过瘾。”
李香君听了脸色大变,李贞丽讪讪道:“大人说笑了。”
十八摸,是一种带有性挑逗意味的民间歌谣。从一到十八摸,每一摸都是女性身体的不同部位,淫荡不堪,这种低俗曲子,别说李香君这种有名花魁,就是一般的旧院女子也是不唱的,田尔耕公然点此曲,这是对李香君一种侮辱了。座杨龙友也是微露尴尬之色。
田尔耕哈哈大笑,叫道:“说什么笑,我不是那些假道学,酸文人,明明心里喜欢,表面却装模作样,我喜听这种曲子,他妈的,快给老子唱来!”郝万山也兴奋的笑道:“好啊,快唱,不会唱俺来教你,一摸……”
田尔耕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一向嚣张跋扈惯了,现在酒意上涌,本性按捺不住,面对这些青楼女流,那还顾忌什么?
李香君脸色一冷,起身道:“我身体不适,失陪了!”说完,起身就走。
“啪!”田尔耕一拍桌子,酒杯乱溅,
“反了,你这个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个臭婊子,下九流的人,在老子面前装什么清高?呸!”他声音粗鲁,本来锦衣卫凶横行霸道惯了,
李贞丽等人吓得脸色苍白,强笑道:“大人息怒。小女孩不懂事,大人恕罪则个,这就让她给大人唱。”
忙走过去拉了拉李香君,暗暗示意她服软。
田尔耕、阮大铖、郝万山等人哈哈大笑,互相举杯喝酒,得意洋洋。杨龙山脸露不忍之色,但他此刻是也不敢说什么,面对这些丘八,免得自取其辱。
李香君脸色雪白,她盈盈起身,对李贞丽拜了几拜,凄然道:“阿妈保重……”众人不知她此举何意,只见她走开几步,回过头,对着田尔耕、阮大铖斥道:“你们这等衣冠禽兽,凌辱良善,奴家虽然身贱,但要我服伏你等,却是万万不能,今日至此,宁为玉碎,唯有一死而已……”说完,把琵琶一抛,向她近旁一个圆柱猛然撞了过去……
李贞丽大惊,待要阻挡,却已不及。“轰!”的一声,只见李香君,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额头汩汩流出血来,不知是生是死。
宁可枝头抱香死,绝不零落尘泥中。她就像一株凌霜绽放的菊,风骨凛然,既孤又傲。
所有人都慌了、惊了、震撼了。
“女儿啊!”李贞丽扑上去哭天抢地。王微也上去察看,没料到如此刚烈,心里对李香君佩服不已。
阮大铖吓了一跳,他毕竟刚刚为官,李香君性格如此刚烈,令他目瞪口呆。
田尔耕方待破口大骂,见状也住了口,不过他本性凶悍,这些年锦衣卫暴虐毒辣,手下凶人无数,像这种事在他来说,也只是小儿科,也不以为意,浓眉搐动,冷冷笑道:“以为这样他娘的撞了一下,就可以无事吗?来人!给老子用水泼这臭婊子,其他人,统统锁上,给老子抓回去诏狱,这些人包庇祸藏逆贼,给好好审查。”他张口就来,随便就给媚香楼扣上包庇祸藏逆贼的帽子,这也是锦衣卫的一贯作为。
“是!来人。”郝万山兴奋地应了一声,顿时外面冲进来一队锦衣卫。
把李香君旁边的李贞丽及王微推开,一个提了桶冷水,就要往李香君浇下……
“轰轰”,突然,那老两个锦衣卫被人抛了出去,桶水也跟着他们,泼了满头满脸及一地。李香君身边倏地出现三个人来,都是白衣,白巾覆面,身体颀长。
为首那人,探了探李香君口鼻,松了口气。轻轻把李香君交给一旁的两个侍女。
此人正是柳如是。她刚刚赶到,便见到这一幕。
田尔耕怔了一下,又马上大怒,一挥手,旁边郝万山提刀扑了上去,柳如是冷哼一声,左手轻挥,身影闪动,但闻“啪啪”两声,郝万山竟然被打得倒翻而回,仰脸摔在地上,不停惨叫,众人看他一张黑膛脸变得又红又肿,嘴角流血,手里空空如也,绣春刀已不知去了何处。
再看柳如是还站在原处,似乎没动过。只是,她右手罩着白手套,两指捏着一把刀,正是郝万山的绣春刀。她打量了绣春刀一阵子,缓缓叹道:“久闻锦衣卫绣春刀之名,原来这把就是绣春刀,刀也不怎么样,唔,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这名字倒好听,柳……河某要了。回去再重新打磨打磨。”柳如是修道初成,今日是第一次出手,不料威力如斯,心里激动不已,强捺住心里兴奋,想像着书上侠客模样,又学着燕赤霞的口吻说话。
田尔耕一惊,酒醒了大半,方想说话。
阮大铖已喝道:“大胆!你们是何人?锦衣卫办差,你们敢阻挡,助这等青楼下流贱籍,不怕同罪?”
柳如是冷冷道:“你身为读书人,原来为东林党人,自号大名士,居然毫无风骨,朝秦暮楚,卖身投靠阉党,助纣为虐,现在还恬不知耻,指鹿为马,阮大铖,你真不怕辱没祖宗吗?”她也是教坊出身,听阮大铖那话把她也骂进去了,银牙紧咬,也不客气,把阮大铖骂个狗血淋头。
阮大铖曾经列籍东林,为高攀龙弟子。同乡左光斗是东林在宪司的领袖人物,也是大铖倚以自重的朋友,他在打倒方从哲引入的非东林阁老史继偕等人的“斗争”中立下头功,因此名列东林骨干,在《东林点将录》中绰号“没遮拦”。
阮大铖胀红脸皮,又羞又怒,柳如是这番话正戳中他的痛处,他气得浑身发抖,喝道:“你是何人?如何认得我……我明白了,必是东林、复社的党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