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日,张岱一早就来寻李天涯,他惴惴不安,既期待又担心,李天涯暗自好笑,其实他自己也差不多。三年等这么一刻,患得患失,彻夜难眠。
宁采臣还没见到人影,本来是约好今日赶回来看榜的。
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在清河坊之右、太平坊之左,与都指挥使司衙门毗邻,衙门前有碑坊一座,上书“方岳”二字,布政使被称作方伯,就是为此,衙门左右有二坊,东坊为“保厘”、西坊为“巡宣”,还有东、西辕门,东辕门外有一面青砖砌成的一字形照壁,照壁在大门外则称外照壁,这面外照壁高一丈六尺,长六丈有零,屋檐三叠,庄重简洁,两侧有砖雕图案。
每科的龙虎榜就在这上面张贴。
八月二十八庚寅日,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前的这面照壁万众瞩目,从子夜开始,就陆续有参加了丁卯科浙江乡试的考生及其亲友来到照壁前等候,因为五更天乡试龙虎榜就将在这面照壁上张挂。
更有本地商贩闻风而至,在这附近摆摊设市,兜卖各种本地零食、小吃,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落唱歌般的吆喝:“走炸鸡——宋家叫化鸡!香酥焦嫩!”
“蟹酿橙哎,不吃算你没来杭州!”
“西湖桂花藕——天下一绝啰……”
“猪头肉、猪头肉!从扬州江十郎来的十样猪头肉!哪个要来?”
……
喧嚣连天,更把这场子搅得开锅稀粥般热闹,顿时这地方摆成闹市。
几人慢慢吃茶,直到张岱耐不住一再催促,李天涯才带着乔姐小青等几人来到布政使司衙门前的大广场。却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广场上人山人海,喧嚣声如潮起伏,李天涯张岱几人只能站在边上朝广场那边张望。
正说话间,广场人潮忽然汹涌起来,有人喊道:“放榜了,放榜了——”
李天涯翘首望时,只见广场西北方光芒大盛,数十盏灯笼列队而来,鼓乐前导,仪仗紧随,上百兵丁护送,中间似乎还有一顶黄色的轿子。
很多人都想冲到照壁近处看榜找自己的名字,场面一时间很混乱,那上百名牛高马大的兵丁手持棍棒,联手奋力将冲到近前的士子和奴仆架开,空出照壁两丈地,十个大嗓门的书吏开始齐声唱榜,唱榜是从正榜五经魁开始——
张岱等不及了,他道:“我们先挤进去看看,我有熟人呢。”
李天涯嫌麻烦,笑道:“也不急于一时,我不去啦”
心道:反正是我的也跑不了,如果去了万一榜上无名反而沮丧,哎,是喜是悲,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如此氛围,把他感染得也有点忐忑是真的,就如后世高考后等看分数的心情。
张岱笑道:“那我去看看热闹,顺便帮你看一下,希望咱们几个都榜上有名……”说着带了两个仆人去了。
李天涯这下也不想这里干等了,笑对小灵儿道:“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小灵儿大喜:“好啊好啊,哥哥真好,嘻嘻。”
“好,我带路!”说到吃东西,小青当然雀跃拍手,乔姐一笑。
李天涯带了几人在附近找个茶楼吃茶。这会儿,茶楼反而没几个人,估计都跑去看榜去了,一行人上了二楼,找个靠窗的雅座,从宽大的窗口可以见到广场。小青大声叫过茶博士,争着点了满满一桌子茶点。这杭州的茶点精致小巧,有澄粉水团、栗粽、火烧、南瓜饼、香麻糍、蒸角儿、艾窝窝、荷花饼、玫瑰元宵饼、檀香饼,香藕等——金黄嫩绿桃红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小灵儿高兴坏了,左手南瓜饼,右手香麻糍,吃得个不亦乐乎,李天涯笑道:“好吃吗?”小灵儿嘴巴塞满,含糊道:“好吃好吃的……”
几人哈哈大笑,玉墨吃了几块饼子便道:“少爷我去打探一下消息。”小书童尽忠职守。到现在张岱还没回来,估计挤不进去。
李天涯点点头,除了他们几个,又说了贾也浅的名字叫玉墨记住
小青道:“我也跟着去吧,保证很快进去,嘻嘻。”
李天涯心道,小青去就方便多啦,但是叮嘱她不要惹事,小青应了一声,兴冲冲拉着玉墨去了。
广场上嘈杂的人声一时间安静不下来,这边又离得远,根本听不清楚唱榜,过来这么久,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终于安静了一些,李天涯听到大嗓门书吏高声唱道:“丁卯科浙江乡试第十八名上虞陆军……”
每报一个名字,就随即响起一两声兴奋的欢呼声。突然,有人尖叫道,“快让开!快让开,不好了……”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后退,李天涯惊讶,正不知出了什么事?
没多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被扶了出来,原来这位老秀才在榜上见到自己的名字,欢喜过度,里面又挤得水泄不通,他晕过去了。好在在外面通风处歇息一会了,便无事了,人们又惊又笑。
没多久,玉墨气喘吁吁跑了上来,兴奋得满脸通红,远远便叫:“中啦!少爷,中啦……”闻言,李天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起码中了啊,正想问玉墨自己考得多少名。跟着楼梯声响,张岱跟着宁采臣也走了上来。原来宁采臣刚回来,他们在路上碰到了。张岱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子楚,你抡魁了,得了第一名解元!”李天涯又惊又喜,张岱说的应该准确无误,解元啊!哈哈。心里愉快,看着张岱与宁采臣都是满脸笑容拱手贺他,便笑道:“看来两位兄弟也应该高中?”
张岱神采奕奕,喜悦似乎打从心里迸发出来,“这次托子楚的福气,我也中了!不屈也中了,哈哈。”原来张岱中九十八名,宁采臣中三十五名。这科乡试秋闺一共取一百二十名新科举人。
张岱考了这么多次乡试,都考怕了,所以这次虽然名次不算高,却比他们两个还要开怀。
这次有几道题是李天涯与他们拟题时,做过的,所以张岱说托李天涯的福气。江浙八府数千人参试,取百余人,如中彩一般啊。
李天涯也替张岱开心,张岱终于改变了终生考不过乡试的宿命。
听玉墨说,果然那个贾秀才也中了,却在第二十一名,是刚才李天涯专门让他去看的,果然如巧儿所说。
三人同时得中,众人兴高采烈,茶楼掌柜听知他们是新科举人,还有今科解元,也过来祝贺,又送了许多茶点。
这时两个长相俊美的青衣少年走了过来,高声问:“请问哪位是李子楚相公?”酒楼诸人见到他们纷纷让开。
李天涯一怔,这边还有人认识他?道:“小子就是李天涯,有何事?”
两个少年恭敬行礼:“李相公,我家主人有请!请移驾一会。”
李天涯问道:“哦,你家主人是哪个?”
其中一个少年道:“我家主人姓柳,公子见到自然明白。”
姓柳?李天涯想,难道是柳如是,转念一想,摇摇头打消这个念头,柳如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心道,他在杭州除了刚认识的许仙,根本不认识任何人,估计是其他人闻名来结识的吧?
眼下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便道:“不好意思,我们眼下有事,待日后再拜见贵主人吧。”这当然是敷衍之辞。新科举人明日要参加鹿鸣宴,还要拜座师、房师,又要会同年,得在杭州待几日。忙完,李天涯又得回去金陵了,哪里有闲暇在这里磨蹭?
两少年互视一眼,方待说话。
“呵呵,原来你就是李子楚,果然一表人才嘛。”
只见又走来一群人,当头的是一位中年美妇,后面跟着一帮人,有男有女,胖瘦不一,俱挺胸腆肚,颇有气概。说话的正是那美妇,天青色披风,肤色稍黑,一双凤目熠熠正望着他。
两少年上去行礼,“拜见帮主。”原来这位便是青竹帮主柳自华。
李天涯顿时心里恍然,忙上去拜道:“李天涯拜见柳帮主柳娘。”原来李天涯曾听苏蓉说起过在杭州的经历,知道有这位柳帮主,这次来之前,苏蓉也曾让他有事可拜访她,李天涯嫌麻烦,也就没再拜访。
没料想在此处碰见。
原来今日柳自华在酒楼吃茶,顺便处理帮里事务,这是她的日常习惯,听到刚才外面喧哗,才知今科解元叫李天涯,她是听苏蓉提起过的,也是甚为惊喜,便叫人来请。
当下,柳自华上下打量李天涯,半晌笑道:“早已听小蓉提起公子,不料今天在此相逢,呵呵,果然人中龙凤。”她说此顿了一顿,脸色突然一凛道:“我早就收到小蓉来信,叮嘱我多加照拂。哼哼,可是,你既然早到了杭州,却迟迟不见来见阿姨,难道是瞧我青竹帮不上眼,有辱斯文?”她这一问,虽然语音不变,但是气氛骤冷,众人一愣,以为她要当众发作。
李天涯暗暗叫苦,这苏蓉真个多事,原来还先写信给人家,以为我是小孩子到处需要人照顾?不过人家是苏蓉的前辈,自己确实没上门拜访,解释一下是要的,尴尬道:“小生忙于考试,本想等放榜之后,才登门拜访柳姨,不料与柳姨在此相遇,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其实,乡试前忙还说得过去,考试前夕,不敢放松嘛,考试之后,就应该是合适时候,只是这些天他与张岱游山玩水,早就把这事忘记了。总之还是他无此心意,现在只能如此解释一下。
“哈哈哈,哈哈!”柳自华突然大笑道,大力拍了李天涯肩膀一掌,“阿姨和你开玩笑的,行走江湖,该来就来,该走就走,哪里有那么多婆妈拘束?好了,现在你们已经放榜,应该没事了吧!?相逢不如偶遇,今晚跟着柳姨一道去吃饭,同时为你接风庆祝。”
众人这才放松下来,嘻嘻而笑。
李天涯啼笑皆非,心道,苏蓉这位阿姨果然非同一般,黑寡妇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英姿豪爽不逊男人,刚才可吓了我一跳。
本来张岱已叫仆人订好了酒席,晚上大大庆贺一番。
李天涯不好再拒,当晚,便与张岱宁采臣等人过去赴宴。柳自华见三位新科举人应允前来,不禁大喜,亲自到门前迎接,毕竟李天涯等人身份也不一样,举人老爷嘛。这位黑寡妇艳丽精明,风韵犹存,笑道:“新科解元到啦!弊处蓬荜生辉。”喝酒时曲意逢迎,兴尽而散。也不在话下。
李天涯、宁采臣自回船上歇息,与张岱约定翌早一起赴鹿鸣宴。
洗漱完毕,各自回舱。李天涯梦见那个美妇人巧儿前来,这次衣着光鲜,笑盈盈地对他说:“感谢恩公,妾身夙愿已了,为报答恩公的恩德,妾身在阴间日夜为您祈福禳灾。”说着,不见了。
李天涯醒了过来,心道,贾也浅果然不敢违诺。
看时间已经五更,也不再睡了,因为一会就要去赴宴。叫醒宁采臣,两人吃了早点,小坐片刻,便听得岸上鼓吹声洋洋沸沸,来迎新科解元赴鹿鸣宴了。各位举人的落脚处昨日就已打听清楚了,李天涯插金花、骑大白马、披红挂彩、吹吹打打,被人簇拥着来到杭州府学,鹿鸣宴设在府学明伦堂,由浙江布政使主持,主考官刘光斗、副主考张邦、十五房官、内外帘官,以及一百二十名新科举人都要参加,
其按规定的仪式由司仪引导着先参拜座师、房师和提调官,分别送上金银珠花、杯盘、绸缎等礼物,这些礼物昨日就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种种繁琐之处,也不尽述。
午时,明伦堂鹿鸣宴开始,歌《鹿鸣》之诗、作魁星之舞等,筵席直至申时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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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手执家伙上门打架?
柳如是喝道:“好啊,什么人如此大胆?不知死活。”她现在胆气颇豪,率先冲了出去。
等苏蓉与柳如是叫齐一干家仆十几人,匆匆赶到听河居。却见王京和孙山两人已站在门前笑逐颜开,两女忍不住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王京见了她们,笑道:“恭喜恭喜,两位解元夫人,你们看……”
只见一大群人正在忙忙碌碌,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其中有一伙是吹鼓手,卖力地吹打,六、七个工匠麻利地将正在搭建,竹条、鎏锡钉、细花篾簟这些建墙门的材料就已经堆放在一边,似乎要在听河居门口砌墙。
难道是来闹事的人,是来霸占地儿?
柳如是上前娇声叱道:“喂喂,说你们呢,你们是什么人……还有你们俩个,人家趁子楚不在,欺负上门,你们不但不阻止,竟然还有闲情说笑,助纣为虐,幸灾乐祸,简直是混账之极!”她来势汹汹,脸如笼罩着一脸寒霜,戟手前指,今日的柳如是可今非昔比。修为大进去,身手敏捷。
王京吓得退了一步,被她突如其来的斥骂,一时间张口结舌,看柳如是架势,貌似自己一个应答不对,就要上前动手,他素来害怕这位河东君。就是苏蓉也不简单,新近也领教过她的厉害,都是母大虫啊,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连连后退。
“呵呵!”幸亏这时李小婵跑了出来,笑道:两位姐姐你们误会啦,嘻嘻,是我阿哥得中头名解元!”
这时,又有一批人吹吹打打来报捷:“捷报!捷报!绍兴府李天涯得中丁卯科乡试解元!”
原来是李天涯得中解元,俩人才恍然大悟,苏蓉喜极而泣,柳如是也是莫名地高兴,相拥而笑。
没多久,只见听河居前面街口,门前矗立起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这时天色虽已暗下来,但牌坊上“解元第”三个擘窠大字清晰可见。这些工匠都是工艺精湛的高手,手脚之快,让人咋舌,这就叫改换门庭。原来报捷的人先往绍兴府李天涯原来的家后,才知道他们兄妹已往南京居住,于是回报府台,再往金陵而来,如此一来,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苏蓉笑逐颜开,帮忙李小婵发赏钱与众人,那些工匠却不收钱,给苏蓉及李小婵磕头,说今日建这墙门分文不取,以后永为李家的主顾,李天涯家有建屋置办家具这些喜事这些工匠就要优先,别的工匠不许来争夺,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们以为苏蓉是府里主母,一边磕头,口中连声称“夫人。”苏蓉脸色通红,心里又害羞又甜蜜。
举人地位非生员可比,生员参加乡试还有名额限定,可以无限期参加会试,直至考上或者考到死为止,不愿再考的话去国子监坐监后即可当官,比贡生地位高,留在地方上则是知名乡绅,与知县分庭抗礼,拜帖落款是治愚弟某某。
能与知县称兄道弟的,其地位可想而知了,所谓,牌楼竖起,门庭一新,投献靠身的奴仆前呼丫后拥。
举人以后,便有人来卖身投靠。
于是,听河居热闹喧嚣,一天到晚,络绎不绝有人来拜。就是锦衣卫指挥也对这位新科解元刮目相看,派人来拜。
李小婵大是不耐烦,懒得应付,每天一早早就去了及第楼,眼不见为净。
幸亏有苏蓉与柳如是居中主持接待,待人接物井井有条,方保无虞。到后来,柳如是也回去了,留下苏蓉支撑周旋。
宋佳、楚敏、等国子监好友都来了,张溥张采和复社四公子也来了,甚至国子监祭酒钱谦益也来拜访过。
就是楚府也派人来问过。
众人都等着李天涯回来,可是一直到了十月底,李天涯还是音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