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烽火(一)

从河内、长平一直到上党,他们没有遭遇任何一支盗匪。旅途安宁得令人恐慌,仿佛脚下的路通向的不再是人间。虽然偶尔在道路边也会出现几个小小的村落,但村子里的百姓都消失了,连同他们的牲畜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本来该在这个季节收获的庄稼和杂草混在一起,疯了般到处乱长。门口、屋顶、房檐,哪里都能看到它们孱弱但不屈不挠的影子。

播种者不是农夫,而是四季不断的山风。是它们将去年散落在农田里的种子吹上了失去主人的房檐,让其在那里生根发芽。半个月后,它们还会将新的种子从屋檐上吹落,吹向新的可以得到阳光和雨水的角落,待明年春来后开始一场新的循环,生生不息。

如此苍茫的旷野一半归功于朝廷的搬迁令,是它将百姓都驱赶到城墙内,以防被土匪洗劫。至于入了城后的百姓们吃什么,住在哪,那不是应烦劳朝中的大臣们操心的小事。于是,很多没有福气在城里谋生的人干脆选择当了土匪,虽然他们最后难免要死于一场与官军的战斗或一场土匪之间的火并,但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不会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饿得露出皮肤下的骨头。

与朝廷一道制造了这“盖世盛境”的还有各地的“英雄豪杰”,他们抢走了不肯入城的百姓最后一点家当,把对方要么驱赶到城内,要么转化为自己麾下的喽啰。当四周抢无可抢之时,豪杰们偶尔也会种几块地。但那些地都在山寨附近,不能种得太多,以免安宁的生活损毁了大伙的斗志。

为了避免路上被打个措手不及,旭子和秦叔宝、罗士信二人共同指定了很多应急方案。他们甚至准备了一批买路钱,以备对一些土匪先礼后兵。令大伙失望的是,沿途的土匪和百姓一道消失了,这些方案一个也没用上。

有几次,旭子凭直觉感受到附近的山梁上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每当他回过头来在马背上尽力远眺的时候,除了一重重火焰般的树林外又什么也发现不了。“不用看,土匪畏惧咱们的名声,早就望风而逃了!”罗士信跟上来,大咧咧地说道。他的话每每引发一阵轻松的笑声,但谁都知道这不是事实。李、秦、罗三人虽然威震东夏,他们的名气却传不到河东这里。况且土匪们占据着地利和人数上的优势,根本不需要太把这支骑兵放在眼内。

“我总觉得山上有人!”旭子笑了笑,低声回答。同时,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里的感觉特别像辽东!四下全是敌人,却发现不了他们的踪影!”

“群狼环伺,担心也没用。咱们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便是!”秦叔宝加入议论,凭多年行伍经验给出建议。这是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走一步看一步总好过原地不动。旭子点点头,虚心接纳。忐忑的不安的感觉却如雾一样在头顶萦绕不去。

直觉告诉他,丛林深处看过来的目光不仅仅包含着敌意。很复杂,甚至包含着一点点欣赏和友好的滋味在。但除了身边这几个,他几乎已经没朋友了。徐大眼、吴黑闼等人成了死对头。刘弘基和武士彟远在太原。还有几个好兄弟,他们当年都死在了辽河东岸那场恶战中,尸骨旁早已生满了野草。

偶尔,郡兵们也会经过一些大家族聚居的堡寨,墙垒得比长城还高,敌楼里摆满各种防守利器。听说过路的兵马是去雁门关勤王后,堡寨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表达了谨慎的热情。寨里的长者站在城头上,命人用绳索顺下十几个竹筐。里边装满干粮和肉食,偶尔还有些浊酒。但他们从来不邀请郡兵们进寨休息,虽然双方现在都打着大隋旗号。

“寨子小,不敢请诸位将军入内歇马!”族长大人一边作揖赔罪,一边示意墙头上的弓箭手开始准备,这年头被土匪保护却被官军打劫情况时有耳闻,谁是官谁是匪不能光从旗帜上看。

“奶奶的,这老东西,居然把咱们当成强盗了!”罗士信对堡寨主人的表现非常不满,骂骂咧咧地说道。

“不怪他们,有人杀良冒功!”秦叔宝拉起罗士信,一边跟着大队人马继续北行,一边安慰。怪不得对方严加防范,官军讨贼不利,为逃避上司惩罚而拿百姓脑袋顶帐的作为在大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说不定本来他们和土匪穿的就是同一条裤子!”罗士信心犹不甘,望着渐渐被尘烟折断的堡寨,恨恨地道。

这话也不算冤枉,那些结寨自保的大户的确和地方上的土匪牵扯不清。有的彼此之间本来就是亲戚,结寨自保也好,上山为匪也罢,都是为了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有的堡寨托庇在附近的山贼保护下,官府交一份赋税,土匪那里也交一份,两方都不得罪。

“你总得让他们活下去吧!”秦叔宝的话里包含着叹息与无奈。他年龄比罗士信和旭子都大得多,经历的沧桑多了,对世间百态也多了几分理解。

活下去,是乱世中的唯一选择。因此无人能责怪他们采用的什么手段。要怪,只能怪那些促成了乱世到来的人。是他们将好端端的人间变成了匪巢和地狱。虽然他们能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

由上党向北,地形相对变得平缓,官道两侧也渐渐有了人烟。河东抚慰大使李渊是个懂得体恤民力的好官,对治下百姓盘剥的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重。再加上李家本来于河东诸郡就有些威望,因此太行山区以外的地方治安基本太平。据负责给郡兵们提供粮草辎重的地方官员介绍,河东腹地太平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几支活跃在平原地区的大绺子在夏天时都遭受了致命打击,不敢在轻易向平原靠近。

“朝廷不准许唐公招更多的兵,否则咱们河东早就没匪患了!”祁县令周珏是个很健谈的人,在与郡兵们交割给养的时候,以略带些自豪的口吻说道。

“你说的唐公,可是李渊?”罗士信回头看了一眼旭子,好奇地追问。

“你这将军真是无礼,咱唐公的名讳也能直接叫么!”本来还和颜悦色的周县令突然翻脸,瞪着眼睛向罗士信抗议。“不说官职,就凭他的年龄,你也不该直呼其名!况且要不是咱唐公事先打过招呼,叫咱们为各路勤王兵马提供便利,谁给你们预备粮草吃食!”

“看不出你这岳父的威信还挺高!”罗士信于肚子里嘀咕了一句,然后赔上一张笑脸。“我不是不清楚唐公的字么。况且我这外乡人,怎知道唐公多大年纪!”

“算了,不跟你这半大小子一般见识!”周县令白了罗士信一眼,拍拍手,命麾下户槽捧上一个账本,“哪位将军负责,请在账本上签个押,我等将来也好找唐公销帐!”

回应他的是另一个半大小子。旭子笑着向前,从户槽手里接过账本和毛笔。地方官吏的行为很规矩,这与他在别处所见的官员行径大相迥异。能在乱世中还令治下官员的行为有条不紊,唐公李渊的确不愧其干吏之名。

在将自己名字签上去的瞬间,旭子犹豫了一下。自己娶了萁儿的消息一直还没有告诉这个便宜岳父知道,班师后是不是顺道去太原拜望一下唐公,将萁儿和其父亲之间的裂痕稍做弥补呢?他吃不准自己去了之后,会不会被对方乱棍打出来。但想想出征前萁儿眼中眷恋的目光,心底又是一团火热。

“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你!”临出家门前,极尽遣眷的萁儿拉着他的胳膊说道。“你是我的,不能随便再受伤!”她的脸擦过他于历次争斗留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时留下一串湿漉漉,温热的水迹。

“将军也姓李?”周县令接过旭子签好的账本,迟疑地问道。眼前这个黑大个子看上去很年青,但钉在甲胄外的标记却已经是四品武贲郎将。能在如此年龄就做到如此高位的,整个大隋朝也没几个。他忽然想起官场上的某个传闻,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必恭必敬。“是唐公的族侄,畴县侯李爷么?您,您这是从河南来?”

“我们从虎牢关附近星夜赶过来的。”旭子点点头,证实了对方的猜测。紧跟着,便听到四下里传来的无数惊叹。“从河南来,我的天哪!千里奔袭,居然比其他几路兵马只晚到了三天!”

“太行山的贼人没阻拦您么?”周县令瞪再次圆了眼睛,此番却是因为惊诧。“嗨,看我这话问的,您是咱们唐公的侄儿,自然也传了他老人家的勇武。他老人家能凭着几千残兵打得周围几个郡的流寇望风而逃,哪个不要命的还敢惹您!”

在旭子的记忆中,唐公李渊绝不是一个武将形象,虽然其对射艺的领悟比很多人都深得多。他记得那些在怀远镇的日子,那时候的李渊对属下包容,对上司和同僚尊敬,与朝廷中官员交往时小心翼翼,唯恐出半点纰漏。此外,他眼中的唐公还喜好名马、美酒和美女,热衷于处理琐碎的政务,却对军旅之事兴趣不高。否则也不至于一直做大军的押粮官,没有亲自指挥一路兵马东进的机会。

但周县令口中的李渊则变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精通于政务,孔武有力,用兵如神。在此非常时刻,这种人选用来稳定地方最合适不过。

“托唐公的福,我一路都没遇到任何土匪!”旭子点点头,笑着回答。他不想深究唐公李渊的真实形象如何,但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敢问周大人,还有哪几路兵马从这里经过了,我还有没有机会与他们会师!”

“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带了两万府兵前日刚过去。”周珏见对方言谈见对唐公很是尊敬,心情大悦,翻点着帐册回答,“鹰击郎将尧君素率领骑兵五千,比屈大人早去了一天。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跟尧大人前后脚,麾下有一万府兵。”说到这,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带上了几分不屑,“不过他走得有些慢,屈大人已经超过了他!”

听着一个个熟悉和陌生的名字在耳边依次响起,旭子心里约略有些失望。这些人官职都比他高,郡兵赶上去与之一道,只会被人家当垫脚石用。大隋朝各路兵马之间的派系倾轧他曾经深有体会,没有明知道会吃亏还再给人送上门去的道理。

“二公子带着四千郡兵去汾阳与云定兴将军汇合了,两天前直接从太原走的。没打我这经过!队伍中一半是新征募的步卒,走得不会很快!”周县令称得上是一名干吏,看到旭子皱起眉头,就隐约猜到了其不喜欢与另外几名隋将为伍。出于一家人给一家人帮忙的回护心理,他给了旭子足够的暗示。

“二公子怎么才出发,唐公不是早就接到勤王诏书了么?”李旭吃了一惊,追问。

“唐公当日正在外剿匪,也是星夜赶回太原来的。咱们河东郡能用的兵不多。”周县令苦笑着摇头。

他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因为他觉得作为李家嫡系的旭子应该了解朝廷一直以来对唐公持猜疑态度。“匆匆忙忙赶回太原,一边要给各路勤王兵马准备粮秣,一边招募义勇,也就是唐公,换了别人早就忙晕了头!”

“嗯,也多亏了你们这些父母官的倾力协助!”旭子点头,理解地微笑,“否则,光唐公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

他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因为唐公族侄的身份受到杨广排斥的往事。本来以为经过杨玄感之乱后,皇家对李渊的怀疑已经解除了。没想到至今还这么深。可既然这样,就不该把河东十几郡交给唐公来管理。既怀疑对方忠诚又委以重任的糊涂安排,也就是大隋朝廷才会做得出。

眼下不是抱怨朝廷昏庸的时候,虽然“肉食者鄙”这句话用来形容朝中某些人再贴切不过。“周大人有通往汾阳的详细地图么?或能否找位会骑马的兄弟给大伙带一下路!”趁着与对方谈得投机,旭子提出一点非分要求。

“不用地图,顺着官道您一直向北,别进太原,经过榆次,直接就能到达汾阳。然后顺着官道再走半日,说是打突厥,任何一个汉人都会带你去。”周县令的情绪有些激动,挥舞着手臂比划,“突厥人把雁门附近的村子全抢空了,到处都在杀人放火。百姓们如果能得到一个报仇机会,是男人都会跟你走!”

旭子听得心里一紧,瞬间放弃了心中的杂念。草原民族对被征服者不会怜悯,早赶去一天,能早为这个已经残破的大隋尽一分力。他抖动马缰绳,带领郡兵们再次踏上征途。来自齐郡的战旗在秋风中飞舞,旗面上,有头出山猛虎张牙舞爪。

三天后,他们到达汾阳。这座距离塞上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城市已经草木皆兵。看到马蹄在官道上掀起的烟尘,地方官员立刻关闭了所有城门。直到旭子量出了朝廷颁发的印信,他们才又重新放下了吊桥。

“下,下官不知道是,是李侯爷光临。关闭城门乃,乃是无奈之举,侯爷勿怪!勿怪”汾阳县令赵平一看就不是个有担当的人,发觉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后,吓得满脸是汗,道歉的话说得结结巴巴。

“二公子和云将军什么时候走的。此地距离雁门关还远么?”李旭没时间跟一个地方小吏斗气,非常着急地追问。

“已经,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此地,此地距离雁门关还有三百里。突厥人旦夕,旦夕之间就能杀过来!”赵县令对突厥狼骑畏惧到了极点,仿佛对方的战马肋骨下都生有翅膀。看了看旭子及其身后那伙疲惫不堪的郡兵,县令大人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侯,侯爷也去勤王么?突厥人,突厥人据说来了二十几万!”

“来一百万也休想踏入中原半步!”李旭横了对方一眼,怒道。这样的人窝囊废居然也能做上地方父母官,真不知道他怎么混过官吏考核的?

“那是,那是!”赵县令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回头打量自己的治地。他开始后悔自己打开城门的决定了,一旦眼前这个疯子存着就地募兵的念头,就有可能把战火引向汾阳。突厥人可不是好得罪的,他们报复心极强…….

好在旭子没他想象得那样不讲理,“我们穿城而过,不在汾阳耽搁!”他的话使赵县令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县令大人叫苦不迭。

队伍行进到衙门口的时候,李旭身边的另一名亲兵突然站在马上喊了一嗓子,“有想找突厥人报仇的没有,我们需要人带路!”刹那间,围观的人群开始沸腾,数以百计满脸仇恨的青年男子拥上前,要求加入郡兵队伍。虽然这支队伍本身的人数也很少,但已经一无所有的边民们要得只是一个与仇人同归于尽的机会。

这片土地上的平头百姓总是比父母官们对国家的感情深也,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旭子和秦叔宝二人快速从应募者中挑选了二十几个会骑马的,将他们编进斥候队伍。“我们没有更多的马!”对着满脸失望的落选者,二人好言安慰。但对方迟迟不肯让开道路,眼神之中充满了绝望。

“咱们这次主要是为了救皇上,但是,我在这里对天发誓,总有一日,咱们要洗刷蛮夷加诸于我等身上的一切耻辱!”被对方的目光所打动,罗士信大声许诺。话音刚落,拦路者刷地一下散开,为郡兵们让出了条笔直的通道。

那条通道穿越北门,直指暮蔼中的长城。一千余郡兵们疾驰如风,追赶着其他队伍的脚步。在陀河畔,他们看到了云定兴的旗号。队伍迤逦数百丈,宛如一条怒龙,张牙舞爪地扑向了雁门关下。

有步卒,也有骑兵,打着上千种不同的战旗。号角声,鼓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将士们的呐喊,还有身边汹涌彭湃的惊涛。

这支一支极其庞大的队伍,远远看上去至少有二十万之众。队伍外围的步卒高高举着长槊,锋利的槊锋反射着刺眼的寒光。步卒之外,有无数名来回跑动的传令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临战的兴奋。再往外,则是四下戒备的游骑,每个人**的都是高大健壮的西域良驹,毛皮被打理得油光水滑。

“早知道有这么多人来勤王,咱们何必大老远跑来搀和!”罗士信有些惊诧于友军的兵强马壮,摇晃着脑袋议论。

但他很快就觉察到眼前的景色有些不对劲儿,那些分部在队伍周围的游骑跑得很有精神,但从来不肯离开大队太远。甚至郡兵们的队伍已经靠近,他们也不肯上前询问来者的身份。

“云定兴这小子不老实!”趁没被人嘲笑之前,罗士信赶快又补充了一句。此时他已经距离友军不足五十丈,招展的战旗几乎遮挡住了全部视线,但是他却无法感觉到与前方队伍规模相称的杀气。

“云将军在虚张声势吓唬突厥人!”秦叔宝也笑了起来,“队伍是空心的,不靠近些还真发现不了!”

“不知道谁的鬼主意,但愿突厥人能被他吓到!”旭子也觉得很有趣,笑着点评。前方的队伍已经做出了反应,招展的旗阵分开,几十匹快马逆着人流跑了过来。最前方的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眉眼间极具阳刚之气的少年,望着他旭子,满脸欢笑。

旭子知道是谁出的鬼点子了,打马迎上去,心中瞬间充满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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