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星苒拔腿就走,立刻去同张树森反应了这个问题。
她的猜测引起了张树森的重视,后者当即上报这一异常,并迅速组织调查讨论。
苏国专家团代表经询问后倒没隐瞒,承认是现在开始用旧方案调换之前的教学方案。
这也是为什么庄星苒他们之前明明没有记录错误,算出来的结果却与最近课堂上瓦列里安公布的弹道数据不匹配的原因。
但苏国代表却坚持,他们的旧方案对于华夏目前的原.子弹研究进程来说,是完全足够的。
对方耸了耸肩膀,表示:“核.武器研制不是那么简单的,本来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况且社会主义阵营,有一把保.护伞就够了。”
只是这样的保护之下,隐藏的不过是相对而言态度更为温和的另类控制而已。
虽然之后经过多次协商施压,苏国最终承诺重新提供最新、最完备的技术方案。
但这件事无疑成了众人心头的一根刺。
大家更清楚地认识到,只要技术一天没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要一天做好被别人以此要挟的准备。
复杂多变的国际政局关系,让试图“左右逢源”的苏国对华夏的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不久之后,苏国原本应该根据协议提供的原.子弹样品和图纸数据,没有按时送达华夏。
他们先要求有特定的储藏仓库,但等华夏加急将仓库建好,又以保密『性』不够为由一拖再拖。然而一直等到专家确认保密措施完善,华夏也没能等到苏国的启运信息。[1]
到这时,就算是成天只埋首搞设计和数据的庄星苒等人,也都明白“决裂的最后时刻”恐怕很快就要到来。
果然,在1959年6月,苏国单方面撕毁协议,以同西方国家“禁止核.武器试验条约”会议谈判为由,拒绝再向华夏提供原.子弹样品和相关技术资料,并下令撤走所有的援华专家。[2]
华苏两国的“蜜月期”,彻底结束了。
样品、原件、设备……
原本承诺的所有援助全部撤回,就连已经给出的资料,也要原封不动的带走。
“嘿!你们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没有我们,这些结构和原理你们看得明白吗?”
阿努夫里手指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办公室地上或蹲或坐的这群年轻人,突然改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道:“你们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来你们华夏的一句俗语,瞎子点灯——白费蜡。”
话落,他自己先哼哼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个——”王八羔子。
肖钢没能骂完,就被旁边的庄星苒喝止。
“继续。”
她只抬头看了一眼,飞快地吐出两个字,便立刻重新低下头,手上的动作只停了大概一秒。
肖钢看了眼周围和她一样埋头苦抄的同学,知道现在根本不是动口舌的时候,他多浪费一秒,就少一秒誊抄资料。
于是也不再看讨人厌的阿努夫里,握紧笔继续抄写。
阿努夫里有些不满意地挑了挑眉。
原本若是依照他的意思,是不会同意让这群学生进来的。但教授却摇摇头,道:“反正这些资料马上就要销毁,在这之前他们想抄便抄一些吧。”
不过……这样也好。
阿努夫里轻哼一声,走到庄星苒跟前,弯腰一把扯走她手下的资料,捏起一角,“啪嗒”按下打火机,当着她的面,慢悠悠地点燃那一小沓纸,扔进了脚边的铁桶里。
紧接着是肖钢、康以馨、钱耀辉……
橙红『色』的火舌『舔』舐掉纸张上行的字迹,灰白『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办公室里很快蔓延开来一种焚烧的味道。
阿努夫里用图纸为火引,点燃嘴边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将平时最讨厌的几个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泛起一股快意。
“你们不必这样看着我,就算这些资料给你们,你们也只能造出一堆废铜烂铁而已。”
他叼着烟从抽屉里取出最后一沓资料,分批往铁桶里面扔,眼见只剩一小叠,门口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句。
“嘿!还没弄完吗?基里尔说最后一个到的可没酒喝!”
“来了!”阿努夫里扬声应了一句,将手中的图纸一股脑扔进桶里,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匆匆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口,庄星苒便立刻跳了起来。
她一脚踹倒铁桶,抓着早就抱在手里的外套,直接朝还在燃烧的图纸扑了过去。
其余人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跟上去将旁边没被罩住、又没有烧尽的资料一通手忙脚『乱』的拍打。
不一会儿,火终于全部熄灭。
大家也顾不上可能会烫,直接用手从黑灰『色』的灰烬中扒拉出已经不完整的图纸资料。
“我找到半张,上头数据还挺多……”
“这个看不出来,是不是弹道设计的啊?”
……
青年们你一言我一语,报告着自己“抢救”回来的资料。
十分突然的,不知谁哽咽了一声。
室内倏地安静下来。
众人看看身边手和脸已经黑的不能看了,却还紧紧抓着别人不要了的“垃圾”的伙伴们,鼻头一酸,控制不住先后红了眼眶。
“他娘的!”
素来温和的钱耀辉狠狠捶了一拳地面,咒骂出声。
康以馨伸出手『摸』了『摸』庄星苒烧卷了的发尾,带着哭腔说:“星苒,你的头发烧了……”
庄星苒看也没看那一撮头发,抱着怀里的资料站起来,说:“没关系,烧了,还能长。”
苏国专家一撤走,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原.子弹研制进程,进入了停滞阶段。
原.子弹设计方案什么时候能拿出来?高纯度铀怎么提炼?
引.爆装置怎么最大程度保证安全?爆.炸范围算得出来吗?
……
一个又一个问题砸在众人头顶,而他们手里的技术资料甚至连四成都达不到,即便是已有的部分,也存在着大量的偏差和错漏。
国际上一片唱衰之声。
——“离开苏国的帮助,华夏的原.子弹研制事业就算再发展二十年,恐怕都做不出成果。”
但华夏既不信邪也不认命。
以苏国毁约时间命名的“596工程”正式启动。
没人帮,那就咱们自己来!
失去了苏国专家帮助,西北高原上核.武器研究基地的建造也陷入困境。为了221厂能够顺利建设,张树森临危受命,带领一批研究员和技术工作者先行前往金银滩。
“你不回学校看看?”张树森看着会议室里最后剩下的庄星苒,道:“这次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庄星苒想了想,回答:“不了,我留一封信,告诉他们要进行工作调动就行。万一去了被猜到,对他们也没好处。”
说完,她问:“您过会儿回去吗?回的话,我跟您一起去见见师母。”
提及许秀英,张树森神情黯淡了下去。
他点点头,说:“成,看到你,她也能高兴点儿。”
师徒俩忙完手头的工作,踩着夜『色』往家里赶。
院儿门虚掩着,张树森伸手推开,发现客厅里没有亮灯。
他有些诧异道:“今天这么早就睡了?”
“嘭——”
一声重响突然从屋里传出,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谁摔倒又撞倒一片小物件。
张树森拔腿就往里跑,庄星苒也紧随其后。
“秀英——”
客厅的灯似乎坏了,张树森没揿亮,模模糊糊听到许秀英的闷哼,循着记忆快步走到边柜旁,打开了上面的一盏台灯。
中途还撞了好几下。
随着灯光亮起,屋内的情形也终于落入两人眼中。
许秀英摔坐在茶几旁,手边横着一根木头拐杖,右腿上绑着绷带和固定器。
她满头大汗,头发糊在脸颊『乱』糟糟的,周遭地上摆设摔了一地,十分狼狈。
“师母,您的腿怎么……”
庄星苒微微睁大眼,有些慌『乱』地要上前去扶,张树森已经先冲了过去。
“上个月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都快好啦。”
许秀英在丈夫的帮助下在沙发上坐好,抬手将头发捋到耳后,看着冒出来的两人温柔地笑:“客厅灯前些日子坏了,我忘了喊人来修,是不是吓一跳?你们怎么今天回来啦?也不先打个电话说说,我好给你们准备吃的。”
庄星苒嘴唇动了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了眼旁边用手掌盖着脸的张树森,最后含糊道:“我们吃过了,师母吃了吗?”
许秀英点头,又就着灯光细细看她,说:“头发是不是剪过啦?好像比上次来要短,人瞧着也瘦了好些。是不是你老师总是让你忙这忙那?他自己就是个一忙起来什么都不管的,胃上老『毛』病一大把,你可不能学他,知道吗?”
客厅里就只有许秀英一个人的说话声,她絮絮叨叨的,语气温柔,好似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没能见面说的话,今天一气儿都说完。
“我是不是太唠叨啦?”许秀英掩唇笑笑,又问:“你们这次是休假还是怎么样?能在家里住几天呀?”
庄星苒和张树森都低着头,没出声。
过了会儿,许秀英似乎明白了过来,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淡了些。
张树森狠狠搓了一把脸,抓住妻子的手,哑声道:“秀英,我对不住你。”
许秀英沉默少顷,问:“今晚能在家住吗?”
张树森脸上愧『色』更浓,他将额头抵在对方的掌心里,答:“取了行李,过会儿就得走。”
许秀英:“我还是不能问要去哪儿,去做什么,是吗?小苒也要同你一起去?那这回出去多久,能说吗?”
张树森哑然:“……不知道。秀英,这一次,我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这回,许秀英停了许久,才再度开腔。
她素来温柔的声音里带上一丝鼻音,却并没有责怪和埋怨:“我知道了,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小苒。我等你,等你们回家。”
庄星苒忍不住眼眶发涩,她扭过头,用手背飞快地擦掉眼角的泪花。
而这一晚经历同样离别的,还有成百上千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