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透过简杰和小敏的肩膀,我向着前方看去。恍恍惚惚中,金子军如同幻影般在我的眼前越变越大,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越来越清晰。
终于,在身后众多保安的簇拥之下,他在离我大约四五米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当内心的恐惧变成了不得不接受的现实之后,我一直紧绷的神经反而得到了些许的放松。只是,随着神智的恢复,那种很久不见,喉头发干,嘴里又苦又涩,不断有痰上涌的感觉也跟着来临。
张了张嘴,我想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什么样的话语都已经多余,金子军的肢体语言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我:除了一战,好像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既然要战,我又何必多言?
只是,这一战之后,我的一切,我处心积虑、机关算尽而得到的这一切,还会剩下几何?
强烈的异物感充斥在喉间,我再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就那样,与金子军对视着轻咳了一声,咳声之干枯晦涩,让我自己都感到了羞愧与脸红。
金子军瘦若骷髅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轻淡却残酷。鼻子两侧干枯的皮肤在笑容下叠成几道,状如刀痕。
“胡钦,你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啊?”
金子军的话语传来,仅仅是稍微一顿,不曾给我留下任何做出反应的时间,他的声调蓦然提高,几乎是大吼着对着我喊道:“哪个闹事的,给老子矮起(黑话:跪下的意思)!”
“怎么搞?”
“小杂种,你要怎么搞?”
“搞死他!”
各种喊声,在金子军的突然爆发之后,从我与他各自身边的人群中爆发了出来。
那一刻,我居然毫无来由地体验到一种恍惚感:我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又或者是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身体。
我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处在风暴的中心,可也同样清晰地感到,好像面前一切都与我无关。
看着身边地儿、贾义等人爆吼时脖子上的青筋,看着小二爷不断闪烁的眼神,看着险儿在松开了搀扶着大海的手,那紧抿的双唇,凸起的腮帮。
我觉得那样的陌生,陌生到好像穷我一生,未曾见过。
我只是突然就想起了君口中的那片薰衣草田。
风和日丽,平淡安详,她坐花间。
那一刻,我想,我的思维并没有控制自己的身体。我只是知道自己拉开了包中的拉链,将一直放在里面的手枪拿了出来。然后,我抬起头来看着金子军,用一种冷静得让自己都感到有些嚣张的语调笑着给他说:“金老板啊,你个老麻皮,你想要怎么搞唦?警察在这里,老子这么多人,你啃老子一口啊,你咬老子的卵子啊?我捅你的娘!”
这句破釜沉舟硬碰硬的话,无疑激起了身边兄弟的勇气。地儿、贾义、简杰、险儿等大部分的人,扭过头瞟了我一眼之后,更加躁动起来。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甚至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动手了。
金子军的脸上青了又白,在他身边人的痛骂声中,他一言不发。我站在原地,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到双腿,等待着他爆发的那一刻,飞扑向前。
可是,他居然又一次笑了。
“搞什么?你们想搞什么?”
“都给我站好!”
“老实点,莫调皮啊!”
“搞什么?想打老子,袭警啊?来,我给你打啊?”
几句和流子说话语气完全不同的喊话声过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大门那边传来。
扭头看去,在方才那位金子军旁边的中年男子带领之下,十来个警察正分开门口人群,扑面而至。
事后得知,此人原来是这个片区派出所的所长。原本今晚,不是他值班。所以,第一批警察在接到报警之后赶来的时候,带队的是一位副所长。
但是,他现在赶到了,不在他值班的时刻赶到了,还带着手下的全部警力。
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以匡扶正义、除暴安良为天职,甘愿奉献自己休息时间的好警察。唯一的理由是,他是金子军的朋友。
这本来是一个贫穷的片区,在这样的片区里当警察,原本就不是一分好差事。而金子军改变了这一切,金子军为这个片区带来了滚滚财源。财源滚滚的片区,所长的生活当然也会更惬意的。
这个社会里,要想钱和权不成为朋友,很难。
那伙警察对着我们走了过来,看他们的架势,当然不是过来秉公执法的,我当然更不会觉得是过来帮我的。除了日常缴税之外,我从来就没有在私底下喂过他,他怎么会帮我。
小二爷移动脚步,迎了上去,刚想开口说话。
“你给我让开!”
那位中年人率先说话,边说边一脸铁青地伸出手指对准了小二爷。
小二爷呆在了当场,中年人转而一指大海,对着后面的人说:“这个人,抓起来!”
“你敢!!”
“你他妈的动一下试试看?”
从我身边爆发出几声怒喝,还有刀刃碰撞的声音。
被挡路的警察也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手枪。
“哪个敢动,就是袭警!”
这样的情况下,我很不想出头。但是,我不得不出头。
我把枪插回后面腰间,走出了人群,走到了那位中年男子的身边,看着他说:“警官,不好意思啊,能不能移步谈两句?”
这位男子没有回答,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半边嘴唇上翘,眼中有些蔑视,有些轻佻,满是倨傲的笑意。我赶紧又轻声说了一句:“这里人太多了,闹。呵呵。”
他还是那副样子,斜眼飘着我,就像是看一个又脏又丑陋,却觉得自己美丽高贵,可以卖大价钱的女人一样的眼神。
鄙视中带着戏谑。
方才在桑拿房里面,大海给我的那种感觉,又开始在心头出现。我克制着自己,依旧保持让自己难受的笑容。
大概一两秒的时间,他偏过了头,同时嘴里发出了“嗤”的一声轻啐。对着后面人说:“抓人!”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开来。
那一刻,我心中唯一所想,就是让这个人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地亲吻我的脚背,祈求我的谅解。但是,我做不到,我也不能。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众人面前收起那份尴尬的笑容,用一种明显强硬起来的声调给他说:“叔叔,这个事不是我们闹得,要抓人,绑架的那些你抓不抓?”
边说,我边一指身后不远处的和尚他们。
“我今天没有看到别的,我亲眼看到这个人持枪绑架!你今天没有闹事,我也不想多事,你最好给我让开,不让开就是暴力抗法!你是不是想闹事,如果想闹事,我马上调人,陪你闹好!”
边说,那位警察边示意旁边的一位手下递过来一台对讲机,作出准备呼叫的样子。
我的头皮已经开始发麻,冷汗一层又一层地渗出来。
屈辱、愤恨、焦虑、恐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
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有可能在今天走到尽头。
我不甘,我不愿,我不想!
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我的心底冒出了一种想法,一种非常非常龌龊的想法。可是,这种想法给我的诱惑却实在太大。
我也实在是忍受不住。
于是,我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向了险儿。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歌颂爱情的千古佳句。
奈何人性本是相通,我和险儿虽然不是情人,但是彼此之间同生共死,彼此相扶结下的那份情谊与默契,又岂会比世间夫妻来得逊色。
何况,险儿,一直都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足可以当上一方黑道霸主的绝顶聪明人。
只不过是那零点几秒钟的眼神相对,我却知道,险儿明白了我的想法。
因为,他眼神中蓦的一下就爆发出了矛盾之极,也痛苦至极的光芒。
他飞快错开与我的对视,低下了头。
时光在那一刻停滞,如同是电影慢动作的回放一样,险儿低垂了几秒光阴的脑袋在我的注视下,缓缓抬起。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向了身边的大海。他又一次搂住了大海的肩头,那种毫不在乎,游戏人间的轻浮笑意出现在他的嘴角,显得那般高傲、坚强。眼神闪烁不定地看着前面的中年人说:“你来抓唦。”
“咚”的一下,仿佛有一柄十万八千斤的钢锤重重砸在了我的心头,在巨大的痛楚与恐慌中,我整个人完全沉了下去,透体冰凉。
因为,我明白了他的选择。
我可以抛弃大海,他不能。他决定同生共死。
可是,我能抛弃大海,我能抛弃险儿吗?
我也不能。
那么,在无边的羞愧与愤恨当中,留给我走的路就只剩一条了。
当一个人真的了解到自己已经是绝境之后,他并不会有很强烈的绝望与悲伤。相反,他会安慰自己,让自己变得淡然。
因为,绝望与悲伤都已经在一步步落入绝境的过程中体会得清清白白。身在绝境之中,你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唯一需要的只是安慰,和一个足以得到安慰的理由。
当我意识到事情已经不可避免之后,我也帮自己找到了一个安慰的理由。
为了险儿,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但是却无法让我在决定冒如此巨大的危险,殊死一搏之后感到安慰。
我重新找到了理由——
如果光是警察抓人,那金子军又何必带这么多的人来。如果光是警察办案,为何只抓大海,却不抓和尚,不抓我,不抓在场所有这些拿着家伙的人?
退一万步,即使警察突然改了主意,不管不顾地走了,留下我们。可是留下来的我们,真的还能走出这扇大门吗?
横竖都是个死,我没的选择,我是大哥。
我只得一横心,将脚步再次缓缓移向了身前的警察,我的右手摸向了身后腰间,对着这位官气十足的中年男子说:“那你来抓吧!”
也许是那个警察从我和险儿的话中听出了不对头,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时间里,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只是将手中的对讲机握得更紧,更用力。
然后,在他身边的小二爷突然插了进来,插到了我与中年男子之间,显得非常亲热地用双手扶住了那位警察的肩膀,也挡住了他暴露在我面前的大半个身体,开口说:“没的事没的事,警官。真的没的事,一些朋友喝多了酒,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情。要不,麻烦你给点小面子,先等下,我和市局的xxx是朋友,我先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和你说两句,要不要得?”
小二爷口中的这个xxx确实是他的朋友,在张总的特意介绍之下结识不太久,却相当要好的朋友。而且这个人无论官职、权力,都要比面前这位所长的级别高上很多。
不过,中国有句古话常说:县官不如现管。
这句话不见得都对,但是,一旦碰上了利益冲突的时候,就绝对是对的。
比如说,中央对于煤矿煤窑的三令五申和某些地方政府的坚决不作为。比如说,当小二爷抬出那个朋友的时刻。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句才是不论何时何地,亘古不变的箴言。
丑陋却真实。
金子军才是让这位警官日子过得越来越舒服的人,而不是小二爷口中的那位朋友。何况,那位朋友并不在眼前,而金子军是与他一同前来。
所以,那个警察听了之后,默然半秒,身子微微后退一步,扒开了小二爷搭在他肩上的手,泾渭分明地站到了另一边。嘴角冒起了一丝轻蔑的冷笑,说:“呵呵呵,xxx?xxx怎么了?你威胁我?难道他来了,就看着犯法不管?这是重大刑事案件,你喊哪个来都不行!我警告你,你给我走远点。”
说完之后,他再也不理小二爷,又看向了我,“胡钦,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谁。你莫太嚣张,中国毕竟还是的天下。老子现在带人,你想好起,你最好莫调皮。带人!”
警察一拥而上。
我的眼皮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接下来的事,有些读者可能会猜想得相当惨烈。
可是,如果真的按照猜想的那样发展下去,我今天还有命在吗?相信我,在中国,如果你没有一个超级牛逼的爹,你却敢胆大包天到光明正大和一队警察对轰,你是绝对没有明天的。
你会死得比在山西当矿工,比到云南进拘留所,比在杭州飙车道上散步还惨,还快。
不,不止是在中国,在哪里都一样。
这个世界的王法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是为了大部分的人,有些是为了少部分的利益集团。但是,它们都是朱笔玉牌写下的王法。所以,通常,它们都有着一些相同的底线。
例如说,黑社会不能与官方明刀明枪冲突,邪恶不能与正义堂而皇之对撼,这就是底线,这不仅是成文法,也是自然法。
如果我违反了这个底线,各位也就看不到这本书了。
我不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我也没有一个位高权重到可以生死予夺的爹,我更不是一个不晓轻重的人。就算借我一万个胆子,再喝下九千斤红高粱,我也绝对不敢做出这种违背底线的事情来。
我不想死,我所做的一切都仅仅只是想要活着,好好地,幸福地活着。
可是,那一天,我却被逼到了没有退路。
我能怎么做呢?
这些年来,我变了很多,确确实实地变了很多很多。
换作两年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想也许我真会凭着一时悍勇,弄得个鱼死网破,卵子朝天。
但是,这种风格我已经放弃很久了。
道上这些年来,最可怕的不是明刀,而是暗箭。一次又一次,防不及防的暗箭。人被射得多了,变成箭猪的同时,也让我变成了——奸主!
尤其是当意识到自己会被卷入到廖光惠与皮春秋之间的巨大漩涡中之后,我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