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渡,是距离洛邑最近的一处金河大码头,各地商旅行人汇聚于此,或横渡河道、南下北上;或搭乘舟船,沿着金河去往东西两个不同的方向。
尽管眼下圣唐中原地区战云密布,各方势力即将爆发连番大战,可孟津渡这里仍旧是一副繁华喧闹的景象。无论盛世还是乱世,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特别是像孟津渡这样难得的交通要道,占着四通八达之利,免不了更聚人气财气。不过,眼下的孟津渡,除了那些为生计跑买跑卖的生意家,更多的还是准备逃去河北躲避战祸的难民百姓。
谁都知道,帝都沦陷之后,下一个就该是东都了。
甭管是杀人不眨眼的突厥鬼,还是占着洛邑城的谢太傅,抑或是陈兵河北、准备反攻的太子爷,他们最后肯定是要在洛邑狠狠打一架的,早点离开,省得变成倒霉的池鱼。
离着孟津渡码头不远,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子,向来都是商旅们打尖休息的首选之地。趁着等船的功夫,人们就挤在镇子里,一边吃饭歇脚,一边打听各路消息。
这天傍晚之分,渡口小镇的主街上,忽然来了一位身穿青衣、背插宝剑的漂亮女子。只看她那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就知道这一准儿是个急着搭船赶路的人。不过可惜的是,眼下世道不太平,所以孟津渡码头已经改了规矩,只有白天才能行船摆渡,天一擦黑,船老大们便都收工回家去了。
果不其然,那女子飞一般的跑过长街,直奔渡口那边,不一会儿的功夫又悻悻然的折返回来,显然是吃了闭门羹。路旁几个乞丐叫花子见状,一边偷偷暗笑,一边围了上去,口里叫着姑奶奶行行好,央求女子赏几个铜板买馍吃。
青衣女子倒也爽利,一边从腰囊里摸出几枚大子儿,一边笑着打听,这镇上可有干净点儿的客栈,路怎么走。年纪最长的那个老叫花子接过钱,千恩万谢了几句,然后给女子推荐云来饭庄,说凡是上档次的商客,通常都会在那里落脚,贵是贵了一些,但条件最好。
女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准备抬脚离开,可是无意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墙根儿下躺着的一个乞丐。女子微微愣怔,显然那人好像是她认识的,但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认错了人,于是不由得凝神端瞧了片刻。
站在旁边的老叫花子人老成精,见女子留意自己的同伴,于是笑着说道:“姑奶奶,那个伙计可怜的很,也不知是遭了什么难,人啊,痴痴颠颠的,讨饭都难。平日里全赖我们几个接济着,才活下来。要不,您也可怜可怜他?”
青衣女子没搭理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快步冲到那疯乞丐近旁,试探着轻声唤道:“慕容雪?”
乞丐此时并没有睡着,但是他听见女子的声音,却也毫无反应,兀自翻了个身,面冲墙根继续躺着。
女子此时完全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满身污秽、又臭又脏的叫花子,的确就是堂堂的东宫詹事慕容雪。
她露出惊喜之色,又轻声喊道:“喂,慕容雪,你看看我是谁,不认识了吗?姐夫,你看看我!记得吗?我是莲姬。”
一声“姐夫”,乞丐的身体不禁微微一颤。他稍停了几个弹指的功夫,缓缓转过头来,眯起眼睛打量女子,旋即迟疑着问道:“小莲?”
“对呀,就是我啊。”莲姬显得很高兴:“我还以为你真不记得我了呢。”
眼前这个落魄不堪的“疯乞丐”,的确就是慕容雪,不过,此时的他,身上没有一点少年将军、东宫首座的风流潇洒,而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说不尽的落寞邋遢。
莲姬摆摆手,示意乞丐们不要围在旁边看热闹,然后转头问道:“姐夫,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出什么事啦?”
这一问,慕容雪不禁又是全身一震,紧接着他的双目变得空洞无神,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少顷,慕容雪猛然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起来:“我……我的蕊乖儿啊……”
凄厉哭声引得本已走远的乞丐们纷纷驻足回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莲姬同样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赶忙道:“喂,你这是干啥呀?好端端的嚎什么丧?”
“对!是嚎丧!”慕容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苦喊道:“我为了保住这条烂命,贪生怕死,害了你姐姐,也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我禽兽不如!”
莲姬听得略一愣怔,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俯身在慕容雪的耳旁低语:“别哭啦,我姐姐没死!”
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震得慕容雪一惊,难以置信的望向莲姬:“你说什么?你刚才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姐姐还活着。”莲姬左右看了看光线昏暗的街道,声音仍旧压得很低:“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你起来跟我走,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慢慢说。”
慕容雪心中大惑,晃晃悠悠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莲姬见状,转身走在前面。二人离开主道,拐入旁边不远的一条偏僻巷子,恰好看见一家生意略显冷清的小酒馆。莲姬再次警惕的瞧了瞧四周,然后二话不说,扯着慕容雪走了进去。
甫一入店,莲姬挑着最靠里面的一张台子坐下,吩咐店家先张罗一只肥鸡、几道荤素热菜,另外上一坛温酒。
店掌柜一看买卖终于开张了,也顾不上慕容雪那又臭又脏的叫花子身份,忙不迭跑进后厨安排打点,不一会儿功夫,一桌子酒菜便摆在了二人跟前。
慕容雪此时哪有心思吃饭,火急火燎的追问道:“小莲,你刚才究竟想说啥呀?能不能快点告诉我,你凭什么说你姐姐还活着?”
莲姬动手撕下一条鸡腿,放进慕容雪面前的碟中,然后悠悠道:“看你都瘦成什么鬼样子了。先把它吃了,不然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慕容雪闻言一愣,待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后,立刻毫不犹豫的抓起了鸡腿,连撕带咬,几口便吞得一干二净。他一边费力的咽着嘴里的食物,一边艰难问道:“行啦……你,你快讲!”
莲姬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答反问道:“先说说看,你又凭什么认为我姐姐已经死了呢?”
慕容雪不满的瞪她一眼,愠怒道:“逆鳞司的人来救我,却把你姐独自丢在了太傅府。我死里逃生之后,感觉愧对妻儿、枉自为人,因此并没有急着离开洛邑,而是躲在暗处打探你姐姐的消息,希望能把她也救出来。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听说蕊乖儿那晚惨死在了混战之中……我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更不相信是真的,于是冒险找到当时搬运尸体的老军,这才确认了蕊乖儿遇难的实施。你知道吗?我后来还曾去洛邑北山的乱葬岗,找到了她的遗体……”
莲姬秀眉轻蹙:“你确定那尸体是我姐?”
“尸体被损毁的很厉害,已然无法辨认。”慕容雪略微有些犹疑:“不过,她身上的衣裙服饰,我都认得。”
莲姬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叹道:“唉,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不枉痴情二字。实话跟你说吧,我姐姐的确没死,前几天我们还在一起……”
慕容雪腾的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不是为了安慰我编的瞎话?”
莲姬没好气的白他一眼:“我跟你素无来往、毫无交情,为什么要编个瞎话安慰你呢?姐姐现在活得挺好,只不过她仍在劳剑华的手上,你见不到她。”
“不行不行!”慕容雪激动得浑身颤抖,先是露出了一副神经质般喜色,然后又焦急道:“我要去把你姐姐救出来!”
莲姬一把将他扯得坐下,先看看了正在不远处打瞌睡的店掌柜,然后道:“你这人怎么糊里糊涂的?单枪匹马,你救个鬼啊!我问你,你为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居然变成了乞丐?不是早就成功逃脱了吗?”
慕容雪现在心里装的都是蕊姬,魂不守舍的答道:“唉,我以为那具尸首就是你姐,于是便带离了乱葬岗,换个地方好生埋葬。再后来,我记得自己在坟前守了很久,到底是多长时间,我也搞不太清,总之就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不晓得何时离开的,又到过别的什么地方。说句实话,失去了蕊乖儿,我感觉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就那么四处游荡,随便死在哪里都行,反正这世间的纷扰都和我无关了。”
说着,他转过头来,问道:“你姐姐有没有吃什么苦头?你不是前几天还跟她见过吗?为何不救她?”
莲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告诉你也无妨。我和劳剑华有过协议,只要帮他做几件事,就算还了当年的一份恩情,之后大家各走各路、两不相欠。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姐姐在他们面前并非敌人,也不存在救不救的问题。况且……因为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同,我们姐妹刚吵了一架,所以我才独自离开洛邑。”
慕容雪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之前也知道,蕊姬莲姬跟劳剑华的确早就相识,三人之间的关系也绝非一两句话能解释得清楚。不过,既然莲姬说姐姐暂时无恙,他的心里也就踏实了不少。
“你这是准备去哪里呢?还替劳剑华办事吗?”慕容雪忍不住问道。
莲姬笑着摇了摇头:“债已经还清了,我现在是自由身。接下来呢,我准备去西疆。”
“西疆?!”慕容雪有些意外
“对呀,西疆鬼漠。”莲姬洒然一笑:“突厥人攻占潼关,彻底断了东西往来的道路。所以我只能从这里渡过金河,转道晋州河津,然后从那个地方再次渡过金河,进入关中,向西进发。”
慕容雪摆了摆手:“我不是问你怎么去西疆,而是好奇你为何要去。那里不是突厥人的地盘吗?”
莲姬娇嗔的白了他一眼:“姐夫明知故问!我千里迢迢的跑去西疆,当然是去找你的好兄弟李江遥呀。你忘啦,我之前可是说过,要跟他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