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蔡府。
一方石桌,蔡邕与叔父蔡质两人对弈。
说起来,蔡家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叔侄两人同府而居,而蔡质的身份也不简单,乃是九卿之一的卫尉之衔。
他掌管的是守卫京师南宫与北宫、以及诸掖门的卫戍,地位显赫。
可因为今年朝廷屡发怪异现象,蔡邕上书除奸佞,用贤才,因此得罪了宦官曹节、王甫、十常侍等人!
蔡质也受到牵连,被罢官在家,等候发落。
终究,等待定罪的日子并不好过!
此时的蔡质落下黑子…
蔡邕沉吟片刻,不忘称赞道“藏巧于拙,此为妙手!我输了…”
蔡邕投子认输…
蔡质的脸色却并无太多的高兴,相反,他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
“伯喈方才说我这一手是‘妙手’,那么?近日宋皇后巫蛊一案,王甫贪墨一案,若是于棋盘中,陛下与大长秋、大鸿胪又分别下的是‘本手’、‘妙手’、‘俗手’中的哪一手呢?”
这…
闻言,蔡邕顿了一下。
本手、妙手、俗手是围棋中的三个俗语。
“本手”是指合乎棋理的正规下法;
“妙手”是指出人意料的精妙下法;
“俗手”是指貌似合理,而从全局看通常会受损的下法。
蔡质这么一问,显然别有所指。
这…
蔡邕略作思索,沉吟了许久方才试着解析。“陛下这一手,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除宦官、平民愤、震群臣,算是达成了目的,中规中矩,算是‘本手’!”
“曹节供认王甫贪墨,辞官隐居,放弃权势…看似‘俗手’,可在这种局势下,‘俗手’的交换反而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而曹大鸿胪,不…是我那学生曹孟德两度敲响登闻鼓,名为状告王甫贪墨,其本身却是救曹家于水火,而这一手中,更隐秘的是替天子筹谋,这一手可堪鬼使神差,能称之为‘妙手’!”
言及此处…
蔡质颔首。“诚如伯喈所言,‘妙手’意为卓越的一手,可遇不可求,其本身又兼具极强的隐蔽与唯一,对弈而言,往往许多人在对局中过分拘泥于局部,下出‘假妙手’而忽略贯穿全局之态!反倒是这真‘妙手’藏巧于拙,实乃罕见!”
“伯喈…你教出一个了不起的徒弟啊!”
蔡质提出的“好徒弟”自然便是蔡邕太学中的弟子——曹操!
在蔡质看来,单单这一“妙手”,足可见其功力。
只是…
蔡邕很果决的摇了摇头。“我知孟德,他虽机敏,却不够沉稳,做事容易一拍脑门,断然布不出如此缜密之局,下不出这么一出‘妙手’!”
唔…
蔡质一怔,蔡邕的话还在继续。
“倒是…他有位结义兄弟名唤‘柳羽’,此前遗下一竹简,便精妙绝伦,或许…孟德是从这竹简中感悟!若论妙手,也当是这位名唤‘柳羽’的公子,可堪其名!”
嘶…柳羽?
蔡质眼眸微眯,他登时想到了这个名字。“可是,城东十八里处玉林观的观主——柳羽?”
“叔父知道他?”
“每日施粥,三年风雨无阻,这柳羽是个奇人!”
俨然,蔡质对柳羽有一定的了解。
毕竟身为卫尉,卫戍南北两宫,洛阳周边的异闻、奇事,他多少都要去了解。
嘶…
骤然,蔡质又想到了什么。
他的脸色更添一分严肃。“伯喈,依我之见,这柳羽既能于此复杂局势中留下‘妙手’,那洞悉力、观察力料定超凡,咱们蔡家或许能去拜访其一、二,询问破局之策?”
“纵是只得其指点一、二,总也胜过在这府邸中引颈待戮,束手待毙!”
讲到这儿,蔡质顿了一下。“伯喈不也推崇于道家学说么?”
的确,蔡邕虽然自幼修习儒学,讲规矩、重礼仪,博学多彩,可…他却极其推崇道家学说,且跟“庄子”一样,很会讲故事!
他讲的故事娓娓道来,盎然生趣,总能将深刻的道理,隐含在浅显的故事中,曹操最是爱听。
只是…
如今待罪在家,一身学问也是无处施展,无论是蔡邕,还是蔡质都极其渴盼,蔡家能够度过这一劫。
何况,如今的局势已经有所变化…
王甫被诛,曹节隐退,张让受罚,这局…不再是一个死局,他们只是缺乏高人指点!
咻…
蔡邕眼珠子转动。
他突然觉得叔父的话很有道理…
只是…
“听孟德讲,这位柳公子赴巴蜀去了,这一来一回,少说几个月也过去了!”
蔡邕感慨。
蔡质的语气却是坚定。“总归有点儿盼头了,总好过这日子没有希望吧,伯喈也不想…你那方才两岁的女儿‘昭姬’沦为罪人之女吧?”
呼…
提到昭姬,这似乎一下子触动到了蔡邕心头的那根神经。
他想到的是那个一岁时,在杂乱的桌面上,绕过刀、弓、箭、棍,绕过菱花铜镜、胭脂盒、首饰匣,花花绿绿的群襦、金子、商幌、兽皮、雉鸡翎,最后…牢牢抓住、紧紧握住一支毛笔的女儿!
琰儿…
不该沦为罪臣之女!
哪怕是为了她安逸的长大,蔡邕也要放手一搏,全力避免那‘罪人’身份的桎梏与枷锁!
“叔父放心,邕知道该怎么做!”
沉稳又坚定的声音油然升腾。
今时今刻的蔡邕本是万念俱灰,却唯独两件事放不下。
——其一便是《后汉书》的编纂!
——其二便是女儿蔡琰蔡昭姬!
洛阳城郊,一处简约的农舍。
曹节正一边对粮囤进行修缮,一边张口道。“曹瞒,这次…咱家得谢谢你!”
在粮囤的入口处,曹操就站在那儿。
他来了许久了,就看着曹节先是修缮“打谷场”,然后修缮“地窖”,最后轮到修缮这“粮囤”。
令他惊讶的是,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大长秋,如今做起农活来,竟十分的熟练。
“你无需谢我!”
曹操的回答有些冷冽…
他回忆起了,“决战”的前一日,他收到了柳羽的急件,他打开一看,其中详细的部署了一个方法。
于是,他再度来到曹节的府邸。
曹节质问他是否要以死相逼,鱼死网破时,曹操只说了句。“你、我联手,将所有贪墨的钱财悄无声息的都转移到王甫的府邸,亦将所有的罪名推至王甫身上…”
在曹节震惊的注视下,曹操将羽弟的计划娓娓道来。
——“陛下不会关心这些钱财究竟是谁的?陛下只是要杀一个‘罪恶滔天’的官宦去平息民愤与士人的愤怒,去收拢大量的钱财,此为帝王的制衡之术。”
——“无论咱们转移贪墨钱财的方法有多少漏洞?有多少破绽?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这个罪名推到王甫身上,陛下的愤怒就能够从此终结!只要曹大长秋辞去官衔,放弃‘尚书台’的权位,那么,你对陛下也不再是威胁。”
——“我要救父亲,又不想与大长秋鱼死网破,唯有相信羽弟的这个计划!”
那时的曹节是震撼的…
他瞠目结舌到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都无法判断,能制定出这个计划的,曹操那所谓的“羽弟”究竟是有何等心计?究竟能把局势算到何等程度?
那时的曹节反问曹操:“如果我不呢?”
曹操只是平静的回答。“羽弟寄给我的信中反复提及,大长秋一定会接受的,因为大长秋别无选择!”
于是,才有了曹操次日的登闻鼓,才有了曹节向陛下负荆请罪!
才有了王甫伏诛;
才有了陛下的集权与财富一股脑的收揽!
曹操与曹节一唱一和做戏给天子看,给百官看,给所有的百姓看…
也正因为这样…
才酿成了最后的!
——逆风翻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