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府大雨,黑熊岭的天也也不见好,跟着落雨,这几日出去巡逻的兄弟蓑衣斗笠备上,其余汉子都憋在屋里干聊天。玩骰子之类做赌的行当他们是不敢碰的,哪怕是不耍钱,也不敢私底下做赌局,这点便是燕瑾都不得不佩服。因为他们这些富贵人家养的私兵,寻常时候也都在值夜的时候耍几把,主人家见了都不说什么,偏这群土匪明明没人看着,竟然不耐玩那些赌坊里的把戏。只可惜他们不曾问出来,不然就晓得,尚且十二三的大当家为了治一治寨子里汉子喜欢赌钱的习惯,是如何用一盅骰子把全寨子上上下下的汉子都赢了个遍,包括还在位的老当家,当时手里的积蓄被输的一干二净不说,那输急了眼还要继续赌的汉子,输到后来叫人蒙了头赤身裸体围着寨子跑三圈。被寨子里的娘子郎君看了个新鲜不说,事后大当家还有的是手段收拾。想想一群虎背熊腰的汉子,寻常便是挨刀流血都没哭,还能笑着和娘子郎君炫耀讨个笑脸,却在那段时日,个个哭的眼睛跟核桃似的。自那过后,整个寨子的汉子莫说赌,便是骰子也见不得,哪怕新上山的汉子想玩,也叫老人押着,但凡有一个犯戒的,都叫送去给大当家戒赌瘾,听说还有同大当家赌吐了的,醒过来连个赌字都听不得,叫老人笑话好一番。 第23章 跑了如此憋了三日,终于天见可怜,收了神通,辰时方过,太阳就冒出头来,今儿个必然是个艳阳天。燕瑾同几个弟兄换值,近些时候他同手下二十来人被打乱了穿插进寨子队伍,同山寨的汉子同吃同住,也逐渐熟稔起来,平日说的上几句话。只是这几日落雨却叫燕瑾颇坐立不安,昨儿夜里他当值,按说公子给他递了消息,该是他趁夜逃走,却不晓得为何公子临时改了主意,叫他送了公子身边一个粗使哥儿下山。那哥儿平日只在院子里做洒扫活计,也不同蒺藜菖蒲一般与寨子里的娘子郎君接触,并不起眼,比起一个明眼人盯着的燕瑾,送这样一个哥儿离开自然更容易。可祁州到京城,一路山高水远,寻常汉子都不见得能顺利走回去,更不提大宅子里长大的小哥儿,尽管心中担忧,燕瑾也极力掩盖情绪,怕叫人看出异常。这场夏雨帮了他们大忙,若是不出意外,寨子里要发现公子身边少了个粗使哥儿,只怕还要几日功夫,也能争取些时候叫那哥儿跑的远些,打算练练字。同满怀担忧的燕瑾不同,秦绥之将人送出去之后,难得放下那本翻来覆去看过的地方志,敞开窗子,拿出黄娘子早早送过来的笔墨纸砚。之前未曾细看,这纸竟还是宣纸,光看质地便知上等,只是不知是寨子自产的还是购来的,书桌上的镇纸也是上好青玉做的,周肆此人约莫有几分文人风雅。“公子,叫空青送信是不是太冒险了些。”菖蒲一边磨墨,一边担心昨个儿出逃的空青。空青这哥儿到公子院里伺候不久,也因手脚笨了些只能做个洒扫的粗使哥儿,眼下公子把唯一送信的机会给了空青,若是有幸回了京都便罢了,若是沿道叫人抢了劫了,又如何是好。秦绥之自然知道菖蒲担心什么,却不道明,只在纸上落下一句——荆溪莓藓青无羔,待与石亭三日留。“待与石亭三日留?”菖蒲念出后一句,石亭,石亭驿,是他们上一个留人的驿站,三日留,菖蒲霎时间明白公子意思,忍不住嘴快问,“公子可是吩咐过此前水土不服的人留在驿站,不曾回京都。”秦绥之轻点下颌,将手中沾有墨迹的毛笔放置笔架上,他带来的人接二连三水土不服倒下,若说都是府里的下人他还半信半疑,可身子强壮的部曲都遭了殃,如何还看不出这是成王给他的下马威。只道看出来又如何,他总归要去容州,进成王府,成王尚未结亲可以给他难堪,他却不能闹脾气,至少不能在嫁过去的路上闹个难堪。为此他表面上将身子有异的人遣散在驿站,暗地里却吩咐他们留在驿站不动,其一,怕回去的人太多,叫父亲见了知道成王有意难为他,于朝中再和皇上起冲突,其二,京都于容州实在太远,若他沿途要送什么消息,只靠现下手中的人,实在不稳固,留下这些人在沿途驿站,相当于多了一条可信传递消息的渠道。原第二条,只是以防万一,不想成王竟起了害他的心思。石亭驿是他们最后留人的驿站,若按一切顺利,该是燕瑾回程之际将这些人一同带回京城,现下空青从黑熊寨走过去,按脚程算,三四日功夫,且空青不似蒺藜菖蒲自幼府中长大,家里是庄子上的佃户,空青父母给了庄子管事些许好处将空青送进宅子,谋了个洒扫的活计。自幼田间地头长大,且也干过不少农活,空青力气比的一般汉子,又认路,只要保证三日内无人发现空青失踪,信有八成可能送到。……“没走?”周肆半仰着椅子,三日大雨,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没叫燕瑾离开,“其余部曲呢?”“也一个不少。”郑铁挠头,他也以为趁着大雨,燕瑾该是要逃走的,没成想燕瑾现今还好端端在屋里呢,这秦公子到底怎么打算?周肆思衬片刻,笑道,“这位京城过来的公子,兵法学的不错,信大抵是送出去了,只是送信的人不是我们先前猜的部曲,真是大胆。”“啊?送出去了,谁送的,咱们不是说要借顺风车一道给秦尚书令带消息过去吗?”郑铁傻眼了,信给送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他可每日都盯着燕瑾一伙人,不是想把人拦下,而是打算叫送信的人一同把黑熊寨的信送到秦尚书令跟前。“秦绥之就是看穿我想借他之手联系秦家,所以才不叫燕瑾他们送信,这次是我小觑了宅内公子,还以为他不会用这么冒险的法子。”他盯住部曲,就是因为能够顺利从祁州把信送回京都的只有这群会武的汉子,院子里伺候秦绥之的多是妇孺哥儿,便是逃出去,也绝计走不出祁州。不过秦绥之既然选择这条路,必不会是赌气之举,恐怕送信之人不必送至京都,方才能保证这条计谋的可行性,只是他也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够知道如此清楚,此一役,算他输了。“那咱们联络秦家的事?”他们在京中有人,要联络秦家其实不难,可总不能叫他们的人登门说你家哥儿在我们手里,不提信不信,光是这般说话那不讨打吗?哪有跟着秦公子的信一块摆在秦尚书令跟前来的划算。“写信叫京城的人盯着秦府,若有祁州方向的人回府便偷偷去送一封信,不管是不是一块,只要秦公子的信到了秦尚书令的手里,自然没有不信的。”“早知道还是自己人送信,我何苦成日看着燕瑾他们,大当家也何苦和秦公子相互试探,见面跟掐架似的。”郑铁小声嘀咕。“你瞧见我们掐架了?”周肆瞟了一眼郑铁,把人高马大的汉子看的一激灵,赶忙告饶。“呸,我这嘴没把门,书也念的不好,词用的不对,大当家勿怪,您和秦公子哪是掐架,分明是打情骂俏。”他是看出来了,大当家就是故意和秦公子玩呢,“不过,秦公子要是知道千方百计阻止大当家你搭顺风车,结果信还是送到了秦尚书令面前,怕是要气恼哦。”“美人含嗔,也别有一番风情。”周肆故意流露几分期待,忽悠郑铁。“……大当家你正常点,我害怕。”一百八十斤的壮汉听到大当家学人山下纨绔说出调戏美人的话,忍不住瑟瑟发抖抱住自己,原来大当家喜欢上人的样子这么可怕。“滚。”郑铁麻溜的滚了。留的屋里的周肆摇头,郑铁这家伙真是一点好脸也给不得,只是不待周肆看完手中账册,方才滚蛋的人又回来了。“大当家。”郑铁去而复返,也不知道如何把一身腱子肉练的比猴儿还灵活。“怎么?滚一次还不够,还要滚两次?”周肆抬头看着郑铁,双眼透露出若是郑铁没有正经事他不介意帮郑铁圆润的滚出书房。“一次就够了,那什么南珉回来了,还拉了不少金银珠宝,人也带回来不少。”天知道郑铁一骨碌出门撞见南珉回来的样子,心头有多惊讶,如果不是带回来的人不是年老体衰的老道士就是毛还没长齐的小道童,他还以为南珉也跟他学坏了,在山下又给大当家劫了个媳妇上来。“这么快?”周肆说着起身,鹿鸣府距离黑熊寨可比桥头县距离黑熊寨远多了,中间还落了三日雨,算算时间,南珉他们是冒雨紧赶着把人送回来的。到了寨子门口,三十来个大汉,地上还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号道士,后头是一堆骡子拉的金银珠宝,光看数量都要赶上大当家夫郞的嫁妆了,就是不晓得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也都值钱。而又赶骡车,又抗道士的汉子们也都累的不行,若非秦先生料事如神,走之前就叫他们赶了不少骡子跟着,恐怕还带不回这么多钱财。“大当家,幸不辱命。”南珉抱拳,少见的说了个新词。“秦襄教你说的?”周肆走过来,南珉看着像书生,实际性子比郑铁还莽汉,书更是读的不多,一惯办事回来都跟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今儿个可真是新鲜。“嗯,秦先生还说这时候您得抱我,以示鼓励,不过我只想抱自己媳妇,所以鼓励的拥抱可以免了吗?”南珉说的好听,但二十好几了还是单身汉,就凭这一根筋的性子,恐怕要找到合适的对象,难啊。“我也只抱我媳妇,不用担心我强人所难。”周肆也不喜欢和人搂搂抱抱,并在心里记了秦襄一笔,“这几日大雨,你们是冒雨赶回来的?”“连夜抢了人和钱,怕露马脚,就想尽快赶回来,虽然路上大雨,但山林茂密,走在里面也没被淋着。”南境别的不多,就是树多,因为人烟稀疏的缘故,像岭子上的树,多是走在里头既晒不着太阳也淋不着雨。过来做生意的行商是喜欢走这样的路,无论烈日还是暴雨都不耽误赶路,所以岭子间踩出能走的道不少,只是这样的山岭唯一怕的就是遇上山中野兽,大虫、罴和山猪最是常见不过,不过那是旁人,换作黑熊寨的汉子,尤其是三十几个汉子一块遇上的时候,是能直接捉了下酒的。山寨大堂寨主座上的虎皮,就是早些年寨子里弟兄们打的,这样的皮子还不少,只是有了棉布,那皮子也就摆着看个新鲜,穿上又不透气又不贴身,实在惹人嫌弃,给扔库房了。“秦襄还在鹿鸣府?”一行人里没瞧着秦襄,周肆琢磨这家伙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嗯,秦先生带我们到养神观后就独自去了鹿鸣府,说是要给大当家撬几个墙角回来。” 第24章 成王呵,撬墙角,还真是只要锄头挖的好,老师墙角都敢撬,也不知是秦襄哪些同窗遭殃,不过秦襄能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也是难得,若是能弄回几个做内政的书生,半年之内拿下桥头县不成问题。“郑铁,叫殷婶夜里备些好菜,给南珉他们庆功。”这次事虽然不难办,但一行人又是扛人又是拉骡子,给寨子添了不少预算,不算大功一件,却也少不得好肉好菜庆贺。现下时辰还早,正午一顿才过去不久,此刻过去通知殷婶,方才来得及给夜里备上一桌好酒宴。“好勒。”听到夜里加菜,郑铁一双虎目像是猫打盹一般眯起来,顺道把胳膊架在南珉肩头,哥两好的小声说话,“今儿个有弟兄在山上打了头鹿,整好宰了吃鹿肉,南珉你可赶上了,不然定叫殷婶留下养着。”鹿?周肆瞟了一眼郑铁,最近寨子上火的食材当真不少。“夏日最好不要吃过多鹿肉,容易燥热。”南珉一惯喜欢有话直说,同时肩膀一掸把郑铁胳膊抖下去。“你当然燥热,那不是因为没媳妇,但咱寨子又不都是光棍。”郑铁这话基本是明示了,可惜周肆不买账不说,转头带着南珉扛走了地上还昏迷着的道士,准备走一趟窑口。一行黑衣人从寨子口离开,独留郑铁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他就说底下这群弟兄瞎着急,连大当家房里事都上赶着掺和,瞧大当家方才连句话都没留,只怕记下了,就是不晓得这回是哪几个倒霉蛋要遭殃了。————————————容州,成王府。青天白日,成王吴恒正和满屋子莺莺燕燕厮混,屋里瓜果美酒被泼洒在四处,可见场面何等旖旎。从屋里传出的动静,就是隔着院子都能叫做事的花匠听到,只是常年在成王府的下人,哪个不是见惯了的,甚至有那贴身伺候小厮,就站在屋跟前,等着殿下吩咐呢。只管闭严了嘴,好处总归是少不了的。此时院外一位蓄着长胡的中年文士大步流星过来,腰间坠着小印,正是成王府中的幕僚,王爷于封地上有自己的班子实在正常,甚至这些人的职位都是朝廷正儿八经授权的,有几分小朝廷的雏形。不过终究管辖一地,权利比不得正经朝廷大官。“殿下。”幕僚一路从院外走进屋内,是没有不长眼的下人敢过来拦着,这人也像是习惯了成王荒唐,对满屋子淫靡之态视而不见,只顾说正事要紧,“按照时候,我们遣去京城的迎亲队伍该入容州了才是,但沿途驿站皆不曾收到消息不说,连我们自己的人都没递个消息,路上怕是出了变故。”“出了变故岂不是更好。”成王拎起酒壶,仰头空接半壶美酒入喉,左手还不老实的揉着怀里美人的身子,吴燕一脉,旁的不提,一副皮相还是说的过去,尤其是成王年轻,尽管一副风流做派,也能夸出个风流浪子的词。“若是这位秦公子入了容州,我们该寝食难安了。”一旁的谋士脸色不太好看,话虽如此,但皇上赐婚的正妃半道上失踪,他们也不能说不管,纵然天高地远,能瞒过一时,还能瞒过一辈子不成,秦尚书令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若是叫他晓得自家哥儿在嫁过来的路上不明不白的失踪,只怕也不比发现封地的秘密好到哪儿去。“不管如何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此不明不白,京城里头不好糊弄。”幕僚叹气,从成王态度上看,大抵秦府公子失踪与他脱不开关系,当真是小孩做派,以为将人在路上做手脚,便可高枕无忧,也不想想京城里皇帝和秦尚书令答不答应。“京城?京城有的是人糊弄,若是我那位好兄长知道秦绥之在嫁过来的路上没了人,怕还要帮我遮掩呢。”成王说着摔了酒壶,拉过另一美人便亲了上去,滋滋作响的水声实在不堪入耳,叫还要再说的幕僚也不得不铁青着脸甩袖离开。赶走了烦人的臣子,吴恒从美人堆里起身,算算时间,的确再迟也该回来了,但无论是迎亲队伍还是他派遣出去的部曲,都毫无音讯,可见被通吃了。“殿下,怎么不继续同我们玩闹了,可是那老贼扰了殿下兴致。”说话的女子姿容艳丽,方才玩闹间轻薄的纱衣半开半闭,如此活色生香的美人上前献好,是个男人都挡不住,更何况纵情声色惯了的成王,只管将人一把搂入怀里,跌坐在美人靠上。“的确扫兴,听闻秦绥之盛名许久,皇兄赐婚于我,还道能见识见识天下间一等一的美人是何等模样,却不想他这般没福气,连成王府都到不了。”“的确没福气,陛下都赐婚了,却在成亲的路上出事,听说祁州山匪正多,也不晓得是不是叫那土匪汉子抢了去做压寨夫郎。”女子言辞轻讽叫吴恒快活不少。呵,他这位好皇兄算盘打的好,叫秦家嫁子,表面是是恩宠实则既是敲打秦家,也是敲打他,只怕容州已经叫这位疑心病重的陛下察觉到了什么。只是边关战事一败,割地赔款事宜绊住了皇帝和整个朝廷的步子,正好给他造势的机会,他的好皇兄一旦生疑便是容州当真没什么也不会留他,既然匝刀都悬在头顶,不得先下手为强吗?……“头儿,这成王到底有成算没成算?咱都来容州好几日了,按之前的时间推算,新郎君都该到地儿准备拜堂了,现在不说新郎君没来,成王府一个下人也没回来,这成王怎么还有心思喝酒玩乐。”离成王府不远的民巷宅子里,一个看似其貌不扬的汉子朝一旁坐着看舆图的青年问话,他们自然是黑熊寨的土匪,大当家新婚夜审了成王一行人,便着人来容州查看究竟,如此快马加鞭,入了容州首府景昌府。几日功夫,对他们这些专程打探情报的汉子来说,几乎能摸清楚景昌府内大致情况,而在景昌府的成王更是重点关注对象,可恨成王整日足不出户,说是日日在家与美人厮闹,也没个人真眼瞧着,可把他们一行人愁的不行。可恨从前他们在容州安排的人手少,想要短时间打进成王府,是不成的,而他们的头儿却在收集了几日消息后,埋头看着容州舆图好些时辰,也不交代一声,怎么叫人不急。“你急什么?打探情报光靠急有什么用?”徐小六终于放下手中舆图,眼前的汉子是这次带来人里唯一的新手,做事不如老人,不过他本意也是把人带来开开眼。“这不是眼瞅着咱都来好些时候了,还一无所获不能给大当家交差嘛。”那汉子被头儿一说,也安分下来,头一次出这样的任务,是个汉子都想把事办的漂亮些,便是回去只得大当家一句称赞,也能咧嘴乐上好些日子。“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徐小六放下舆图,“待刘老实他们回来,我们去景昌府外走一趟。”“头儿,可是看出什么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