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病了的事沈烈是听许掌柜提起过几句的, 具体什么病他并不太清楚,因着从前旧事,也不想细问, 只是看着沈金, 心下叹息:“这山里能不往深处走就不往深处走, 原因从前也跟你说过, 这里面可不只有蛇, 运气不好碰上别的不是你一个小孩应付得了的。”
沈金垂着头不敢说话。
这就是还会进的意思了。
沈烈也理解,自己亲娘,但凡有一线希望能救, 又怎么可能就因为冒险就止步。
这也是沈金和沈三完全不同的地方。
沈烈没再一味劝沈金别往山里走, 劝也未必劝得听,他话锋一转,道:“而且,给你娘治病的事, 你大可不必压在你自己一个人身上。”
沈金登时抬眼看向沈烈, 过一会儿又失望:“我爹把家里的钱花光了。”
所以他爹那里压根没指望。
沈烈听得这话,眼里闪过一抹讥嘲,他那位好三叔是真不做人,血可能压根就是冷的。
沈烈拍拍沈金脑袋:“傻不傻,钱花光了,不是还有家当和田地?破家值万贯, 家里没有钱了, 总有些东西能当能卖, 田地贫家小户是不敢买了,大户这时候压狠价还是会买的,这些东西难道还比你和你娘的命值钱?用得着你这么丁点大的人往山里跑?”
沈金有点儿懵。
还可以这样???
他眼睛亮了亮:“哥, 怎么当?去哪当?什么都收吗?”
沈烈笑笑:“你问你娘去就行,她应该都会划算,你只记住大哥一句话,现在到处乱得很,这里早晚也得乱,除了锄头菜刀斧子之类以后乱了能当自保武器,在山林里生活也能用到的东西,别的没什么不可以当不可以卖的,没有什么东西比命更重要,该舍的就要学会舍。”
沈金连连点头,他也想起来了,他爹不就是把家里的金镯当了,换成了钱,才不用去服兵役的。
那娘也可以当东西啊,换成钱看病!
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哥,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问娘。”
沈烈点头:“嗯,不急这会儿,把那山鸡绑了,我再教你点东西。”
沈金一听屁颠颠跑回去捆鸡,然后提着那山鸡就奔沈烈来。
沈烈这会儿和陈大山正看周围,还真有合适的地儿。
陈大山:“就这儿吧,村边的山里你不是已经帮着挖了一个?后头大家日子不好过的话,那边怕是也不容易找到吃的了,到那时这里却正好。”
而且他们也需要避人耳目,还得伐树,在这边弄正好不用担心弄出的动静被村里人听到。
两人刚说定,沈金过来了。
沈烈简单把这次过来准备教他挖庇护所的事说了,后边的事简单,两个教,一个学,一边干着活,一边还互相问一问山里和村里的情况。
沈烈和陈大山动作快,而且并没有把洞挖得特别大,只要出入口框架做好了,里边可以留给沈金以后自己慢慢扩,重点还是在讲解庇护所的搭建方法。
沈金学得也认真,直到沈烈把外层的掩饰全部做好,他看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大哥,你们在山里也住这样的地洞吗?”
沈烈笑:“住山洞,不过那山洞别人很难找到,你要是找不到那种隐蔽的山洞,藏在地洞里会比住山洞更安全。”
沈金连连点头,不过看到已经弄好的小庇护所,又看沈烈和陈大山已经把余下的一点木料都捆成了柴,显然准备带走,省得落了痕迹,他脸上的神色又微黯淡了下去。
“大哥,你和大山哥是不是要走了。”
沈烈点头,把之前放在一边的一个布袋拎了过来,递给沈金,“里边是些肉干,加了点盐抹过熏制成的,盐不多,也就将就有个味儿,你要是收在地洞里的话,不要直接放地上,放在里边我给你用木头做的那个小架子上,隔一段时间记得翻出来晒一晒。”
沈烈轻轻松松提在手上的布袋,沈金一接过去手就被压得往下一沉,差点砸在地上。
他想看看里边的东西,力气不够,提着也看不了,索性就放在地上,打开袋口往里望了一眼。
最先冲出来的是熏肉特有的香味,那一眼看过去,满满的一袋,得有半个他那么高,全是肉。
沈金鼻子发酸,口中唾液也快速的分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好的了。
别说肉,像从前那样一锅野菜里放一点儿米都不能了。
“谢谢大哥。”
小孩儿声音听着有点儿闷,过了会儿才抬头看沈烈,冲他笑。
沈烈心下不大好受,拍拍沈金脑袋,问:“留在村里,怕不怕?”
怕吗?
沈金捏着布袋口的指尖颤了颤,很快握住那布袋,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怕,只要我娘能好起来,我就一点也不怕。”
他想起最近碰到的好事,眉飞色舞:“大哥,我碰上了一个好人,一个货郎,知道我需要钱,肯收我山鸡,还肯跟我换粮,我现在是换钱给我娘治病,但如果可以当家里的东西的话,后边再套到山鸡,我就换粮悄悄攒起来了。”
陈大山听到这里,看了沈烈一眼。
沈烈面无异色,笑道:“是吗?那是遇上好人了,你以后有能力有机会可以帮到他的时候也可以回报他。”
沈金连连点头:“嗯,我会的!”
沈烈没再说什么,只嘱咐沈金看病的钱尽量劝李氏当卖家里的东西去换,想套山鸡换粮在外围套就好了,真要进得深一点,等李氏好了让李氏陪着他进山。
这一回沈金没再沉默,全都应下。
到了这会儿,也是真该走了,沈烈看看天色,拍拍沈金:“行了,你出山吧,我跟你大山哥也得走了。”
沈金的脚有点儿迈不动,犹豫几番,还是开口问:“大哥,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沈烈想了想:“如果能出来的话,会的。”
沈金听到这话,提着的心就松了下来,面露不舍跟沈烈摆摆手:“那大哥、大山哥,你们路上小心。”
待要走时,想到什么,把沈烈给的那袋肉干搬进了刚搭出来的庇护所里藏好,这才背着他的小弓,提着那只山鸡,跟沈烈和陈大山挥挥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里。
陈大山和沈烈悄悄坠在后头跟了一段,等人出去了,陈大山这才道:“我们也走吧,天再晚了这山里就走不得了。”
沈烈点头,两人把现场稍作清理,背着那捆做庇护所多出来的柴往山里去了。
沈金把肉干藏进了庇护所,山鸡藏在了离大哥家更近些的那个地洞里,进地洞后碰上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沈银,被问起怎么这么久才回,含糊了几句,兄弟俩钻出地洞,把洞口用东西封堵了,这才弄了点野菜回家。
才回到村里,还没靠近自家院子,沈铁奔了过来。
“哥,你们怎么在外面呆了那么久?晚食都没回来吃,娘问好几回了。”
这个点,哺时已经过了,已经是酉初。
沈金没答,反问道:“爹呢?”
“爹下田了。”
李氏干不得地里的活,沈三最近忙,吃过哺食后还得去地里忙去。
沈金听说他爹没在,松了口气,回到家里,才进院子就听到正屋那边一连串不歇的咳声。
沈金让沈银和沈铁在院里,自己去了正屋。
李氏咳过那一阵,听到脚步声,靠在床上慢慢顺气,而后才问:“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你是不是跑到深山去了?”
沈金没答,却道:“娘,你想想咱们家里有什么能当了或卖了换钱的,咱把家里的东西当了给你看病。”
李氏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娘你得看病。”
李氏根本不明白,儿子进了一趟山怎么就扯到这上头来了,她的病,多少钱才能看好?
李氏有时候咳得太难受时其实觉得自己可能没几年好活了,病是那么好治的吗?周癞子媳妇倒是治了,一整个家也给她拖垮了,现在不还是病歪歪的?
“说什么傻话,我们家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怎么没有,天暖了,我们的袄子、厚被子、厚褥子都可以卖,家里的锄头留一把,另一把卖了或当了……”说到这里沈金也卡住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当能卖,当下急了眼:“再不行田和地也能卖。”
田和地,李氏一急,喉中一股气冲上来,又咳了起来。
沈金忙上去帮他娘拍背,李氏缓过来些,正要起身,闻到一股香味。
肉味?
熏肉!
她一把抓住沈金的手,拉到自己鼻子底下,这一下确认了,就是熏肉!
她把沈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呼吸急促盯着他:“小金,你跟娘说,你是不是碰了肉?”
那目光灼灼,仿佛能燃出火来。
“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大哥回来了?”
“你这么晚回来,还让我当东西卖地,你哪知道当东西卖地,你大哥回来看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急切要知道一个答案,攥住沈金手腕的力气就出奇的大,沈金用了些力也没能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只是否认:“没有!”
“你别骗我,就是你大哥回来了是不是?他是恨我和你爹,但对你们还是好的,你大哥回来看你了对不对?”
“没有,我饿得慌,在山里偷吃了山鸡。”
李氏急出泪来:“你别骗娘,娘不会到外面瞎嚷嚷的,要是你大哥回来了,听娘的,去求求你大哥,带上你弟弟妹妹去求求他,让他把你们兄妹也带走。”
她说到这里自己约莫也知道不可能,转口道:“要是他不乐意带这么多,能带几个算几个,行不行?啊?”
李氏看沈金一个劲儿要抽手,抿着嘴不说话,自己说着说着就崩溃了起来,哭着道:“这样,不用你求,你告诉我你大哥在哪,啊,娘去求他,是娘以前不做人,娘给他磕头,给他赔罪,我以后给他当牛做马,这辈子活不久了,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他当牛做马,求他给你们领走。”
她原就病得厉害,这一激动起来,又开始呛咳,咳得眼泪鼻涕口水全都不自控的往下流。
沈金眼泪也掉了下来,一边抹泪一边去扶李氏,又给李氏拍背顺气:“娘,你别激动,大哥真没回来。”
李氏却已经认定了,就是沈烈回来了。
除了沈烈,谁还管这几个孩子死活?又有谁这时候还能给出肉来?
她死死拉着沈金不肯松手,一边咳着一边还直盯着沈金,就盼着他肯听自己这一回。
沈金从下午见到沈烈起就积下来的情绪,在看到李氏涕泪糊了一脸的狼狈模样时,听到亲娘近乎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要托孤时,一下子崩了出来,眼泪成串往下砸:“娘,大嫂和小安阿宁那会儿比我们现在还难,咱还有点黄豆,还有地,秋天还能收成,大嫂她们那会儿有什么?”
大哥问他怕不怕,他是怕的,他只是不敢说怕而已。
这一句话,让李氏死死攥着沈金的手终于松了开来,她落泪:“是我造孽,害了你们。”
沈金半蹲下,拿搭在床边的布巾给李氏擦脸上的涕泪,一边擦一边劝:“娘,我们谁也靠不了,大家都得靠自己,大嫂也就去年冬天赚一点儿钱,能比咱们好到哪里去,怎么能养我们这么多人?”
如果他爹当初肯把家里的银钱和那金镯拿来买粮,家里粮也不会少的。
沈金没多说,只道:“而且我也不会走,我就跟着你,我和小银小铁甜丫儿,我们只能靠你。”
“所以娘,你得去看病,你好好的我和弟弟妹妹才能好,大哥教了我打猎,还教了我在山里怎么藏身怎么活,只要你好起来,带着我们,我们就能活的。”
李氏又一通咳,而后才看着沈金:“治病,哪那么容易?田地都卖了,秋天吃什么?以后你们兄妹几个怎么办?而且这节骨眼,田地能卖什么价?”
“不管什么价都卖,只要能换来钱,娘,你要是不舍得,就先卖一点,不全卖,我套山鸡攒了七百文了,咱先去看病,不够再接着卖。”
李氏一听沈金说套山鸡攒到了七百文,就知道儿子之前是敷衍她的了,并没有换粮,还是执意要她去看病。
她一时不知到底该悲还是该喜,只眼泪簌簌落个不停。
沈金见她已经意动了,劝道:“娘,别想以后了,村里又走了两户,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眼前活下来不才是最紧要的吗?”
最后祭出两句杀手锏:“后边几天的山鸡,我都是摸进深山里套的,您要是不当卖东西去看病,那我再往深山里去赚就是,而且,大哥教我藏的地方全是地洞,能藏身,却藏不了声音,您现在这样咳嗽,真有个什么我们就一个也跑不了。”
这一句话叫李氏心下一抖,终于回了魂,心里所有的侥幸和消极在今天全被打碎了。
“好,我治。”
她靠不了别人,她活着,四个孩子才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