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王美娘(会哭的,能扛得住再买)

李氏的恶梦在这一日初醒。

她像往常一样醒来, 因为长久的饥饿又比往常醒来得更艰难几分,神智终于清醒,睁眼后看了一眼榻里的孩子,似乎哪里不对, 而后猛然一惊, 撑起了身子。

睡在内侧的四个孩子少了一个!

晨光微曦, 县学一带成片的窝棚区里,沉在各自或悲或喜或昏沉梦境里的人们陡然被一阵裂肺撕心的呼号声惊醒。

李氏疯了一般,一户一户的闯窝棚, 一声一声哭唤着甜丫甜丫,身后跟着沈三和泪流不止还有余力跟着出来寻人的沈金。

继官兵东市示警,这一个清晨, 窝棚区里的人们看到了城中更为残酷的一面。

祁阳县不算大,可要在一间间密集的窝棚里, 紧闭着门户的宅子里,五六千人中找一个三岁大饿得早已经昏昏沉沉的孩子, 尤其寻人的自己也饿得走路都吃力了, 并不比大海捞针轻松到哪里。

李氏每过一处,乡民们只是把自家的孩子搂得更紧一些,这一刻起,家里有孩子的怕是连安睡也再不敢了。

另一处窝棚里,从夜半在睡梦里被窝棚外的人唤醒后,闹腾了半宿的动静终于在天光透进这窝棚里时静寂了下来。

凌乱的地铺上, 王美娘头发蓬乱, 面如金纸,如果不是心口还有起伏,看上去甚至已经不像是个活人了。

身上身下腰腹里面都太痛了, 她想蜷起来,却动一下都痛到难忍。

王美娘知道,她活不成了。

也不想活了。

眼帘太重,想放任意识陷入昏沉时,又想起夜半来过的沈三和她亲眼看到因为哭闹挣扎被捂得没了声息又被塞上布巾的甜丫。

甜丫。

被卖的那一天,满村里所有人都只看得到那一袋半的粮食,包括她的亲生父母、兄弟,只在被架走的道上碰到沈家兄妹,沈金壮着胆子叫了她一声王美娘。

她是王美娘。

那是她最后一次还是王美娘。

甜丫。

王美娘心口起伏的幅度略大了起来,她侧头,老大和老三前半夜和后半夜都没少折腾她,这会儿鼾声大作,睡得正实,老二守城,老四是最后一个从她身上下去的,他心情好,也或者是看她脸色实在难看,出去买柴,说是顺便给她换一把米回来,刚出了窝棚不久。

她太老实了,也被折腾得太狠,所以他们不再跟刚开始那样紧盯着她。

王美娘指尖颤了起来。

她攥住拳,压住了颤抖的指尖,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压住那打从心底升起的惧怕和战栗。

王美娘咬着牙缓缓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破被滑落,她爬了一段,捡起床角的一身旧衣穿上,掩去了一身青紫斑驳。

屏气凝息看一眼仍在沉睡的两人,她忍着疼痛,半点声音不敢发出,摸到了窝棚角落一个倒扣的箩筐前。

移开箩筐,甜丫就那么躺在地上,她颤着手扯去被塞在甜丫嘴里的布巾,以手去探她鼻息,好一会儿,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让哭声溢了出来。

她死死压住哭意,强撑着把甜丫抱起。

三岁的孩子,对于十三岁且境况已经非常不好的她,极沉极重。

可她不能让甜丫儿留在这里。

不能。

她也得走,就是死,也要死个清静痛快。

李氏疯了。

时间过去越久,她就越崩溃,县学一带的窝棚都被她闯遍了,她开始往其他地方去。

沈三神色不明,只能埋着头跟着,听着李氏和沈金一声又一声的甜丫,间或也跟着喊上一声。

西市和街巷的窝棚,李氏一条一条的翻找。

沈三手微颤着,渐渐承不住心里的压力,天人交战之际,正好是绕到主道时,迎面看到从东市方向背着一捆柴过来的汉子,是那家老四。

他心下一抖,一瞬间又什么心思都没了。

街道上人并不算多,除了医馆药铺,大多数的店铺都是大门紧闭,那家的老四自然也看到了沈三和沈三身前几步状若疯癫在找人的李氏和……沈金。

他眯眼看了看沈金。

城楼上又抬下来一批伤兵,轻伤在城墙下就处理了,伤势略重的就需送进医馆,被征调来的几个民夫抬着三四个伤兵疾步过来,一边快走一边大声喊着让一让。

那汉子这才收回了视线,背着柴让到了一边。

许叔和另一人这会儿也抬着个重伤兵,和状若癫狂喊着甜丫的李氏擦肩而过。

他不由侧头,看到了满脸是泪也跟着喊甜丫的沈金,同样认出了沈金身后一步的沈三。

前边一起抬担架的人奔得很快,许叔也没把步伐放慢,只是眼里闪过深思。

伤员送进医馆后,原该马上折回城楼那边待命的,他走出医馆,咬了咬唇,和同组的民夫打了声招呼,循着李氏和沈金的声音跟进了一条巷子里。

看着那娘俩到处钻各家的窝棚,进窝棚找人,恰逢其中一家在做吃食,好巧不巧,釜里煮的是肉。

李氏整个人都癫狂了起来,四处没找到可疑的痕迹时,看到那陶釜里的肉,恨得徒手就把那家的陶釜掀了。

“吃肉,吃肉,你们现在吃的是什么肉!啊!什么肉!”

这家男人不少,也不是吃素的,好好的陶釜被人掀了,碗一摔就动起了手来,李氏被人拽住头发直接抽了一个大耳光,要护着他娘的沈金也跟着挂了彩。

当然,被打得最厉害的是身为男人的沈三。

好在旁边刚被李氏冲进去找过孩子的人大概猜到李氏怕是被人偷了孩子,难得的,有人怜悯,汉子们上去帮着拉了拉,那家一釜肉汤也吃了大半了,家里妇人听说李氏是被人偷了孩子,也拉住了男人,这才算完。

沈三挨了一通狠揍,正好不用再跟着李氏折腾,气极败坏的回窝棚去了。

放出来的话还格外凛然:“你疯你的,我回去照看着小银小铁,别丢了一个再丢两个。”

许叔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他定定站在墙角好一会儿,身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想到家里已经见了底的米袋,还没挖成的地道,城里越来越乱的局势和城楼上抬下越来越多的人,最终攥成了拳,转身离去。

阿郎也是泥菩萨,他们谁也渡不了。

李氏自看到那一锅肉汤后,整个人好像已经半疯了。

她也不惧打,就坐在那家窝棚前的地上,盯着那被打翻的在地的肉沫和汤汁,落泪,一点声儿都没有的落泪。

看得那家的妇人都慌了,过去扶她:“妹子,我们家是罗家集的屠户啊,这是我们自家先前留的没卖出去的一点猪肉,用盐抹了晒干,这才存到现在的,也是最后一小块了,饿得受不住了,切成沫添了一釜的水一家人吃点,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你们家要是丢了孩子,还是尽快去找吧。”

再迟些,怕是真的难说了。

看李氏整个人发软的坐在那儿,人都有点儿发抖,呼吸也不太对,看形容也知怕是饿得不轻,肉汤是分不了了,自家都不够活命,且想来这家人这会儿也见不得肉汤,那妇人端了一碗水让沈金给李氏灌下去。

李氏浑浑噩噩喝了水,道谢也不知,带着沈金又游魂一样的找甜丫去了。

祁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无意识的走还没走过的道儿,渐走渐偏,倒离得城墙近了。

她哑着声,无意识的唤着甜丫,这一声声唤中,忽听得似有人唤了一声婶子。

李氏对外界的声音已经不多敏感了,何况那声音弱又沙哑,倒是沈金,听了个清楚,循声回望。

哪怕来人头发篷乱,沈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王美娘。

极其狼狈一步一蹒跚的王美娘,可很快他就注意不到王美娘了,因为他看到了王美娘怀里吃力抱着的人。

虽只是一个背影,他也认得出来,那就是他妹妹。

沈金脱口就唤出了口:“甜丫!”

李氏终于回过魂,陡然转身,也看到了王美娘怀里的人。

母子俩一前一后奔向王美娘,对上的却是王美娘满脸的泪和悲戚。

这样的王美娘和一直没动弹过的甜丫儿让刚冲到王美娘身前的李氏害怕了起来。

她伸手去接女儿,一边唤着甜丫儿,一边去看。

孩子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李氏抖着手摸向了甜丫儿的脸,入手已经没了温热,探鼻息,又摸脖颈,她整个人软了下去,抱着甜丫儿坐到了地上,整个人伏在孩子身上,闷声哭,又嚎啕的哭。

沈金已经在傻在了当场。

李氏嚎啕哭出声,他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呜咽着哭了起来,蹲下去想触碰妹妹,又不敢,哭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啊啊的悲鸣。

王美娘怔怔看着,无端想起,她怕是也离死不远了,到时有谁会为她哭呢。

李氏哭得肝肠都要断了,却知道这时最该问的是谁害死了她的甜丫,她仰起头急喘着气,这才终于能让自己止住哭声,说出话来,一双早就红肿得桃儿一样的眼盯着王美娘,问道:“是谁?”

沈金也抹着泪看向她。

王美娘张了张嘴,以极沙哑的声音道:“甜丫她爹。”

将原委大致说了,甜丫昨夜被沈三亲自送过去的事也说了,最后看了沈金一眼,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小心。”

那样的爹已经算不得人了。

王美娘走了,没说要去哪儿。

李氏抱着甜丫不知坐了多久,城墙附近一处偏僻的所在多了一座坟茔,一座连坟包都不敢有的坟茔。

李氏和沈金只能死死记住这个位置,过了这一劫,过了这吃人的世道才敢把甜丫儿再好生安置了。

往回走的一路,李氏再没出过一声,只是沉默的一步步往她们暂居的县学方向去,直到离得县学近了,她才缓缓停下脚步,哑着声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没找到甜丫,也没见过王美娘,懂吗?”

神情是麻木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焦距。

沈金的世界也已崩塌了,麻木的点头。

李氏终于看他,缓缓道:“你还不懂,你和小银小铁得活,就不能让他知道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一点端倪都不能露,知道吗?”

不露端倪,她才能结果了沈三。

李氏落泪。

是她太蠢,连枕边人成了恶鬼都没觉察,白白送了女儿性命。

她想到甜丫昨晚还在猫儿一样哼着喊饿,那样饿,她也不敢叫她多吃一块土饼,只叫她忍忍,只为了能活。

哪能料,最后没有断送在饥饿缺粮,却断送在了当爹的手上,甜丫那时很怕吧。

泪意又汹涌而下,她也不去抹,只任由它淌,牵上沈金继续向着自家窝棚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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