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江随山收到了陈映澄的回信,上面只有短短两行:
一切都好
勿念。
他将那两行字反复看了数遍,抚摸过无数次, 也叹息了无数次。
寄了那么多信过去, 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小姐是嫌他烦了吗?
还是他的字不好看,小姐不喜欢?
所以才只回了这六个字。
说起来小姐一直不怎么爱写信, 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情, 写信要写上好久。
以前他外出,两人都会用传声符交流,但因为那东西要损耗灵力, 所以用的次数不多。
早知道应该多备上一点的。
江随山看着桌上还未写完的信,拿过来撕碎,扔进了纸篓中。
都是些没意义的事情, 也不必每日都写下来告诉小姐。
他要减少写信的频率,免得小姐看了厌烦。
五日一次吧,不行,两日一次……还是三日一次吧。
但三日后他就要进剑阁了, 应该提前跟小姐知会一声,免得她很久收不到他的消息会担心。
这样想着, 江随山再次提笔,于当日又寄出一封信。
收到信的时候,陈映澄一家已经要出发了。
他们这一行队伍壮大,沈婧少年时收留过许多无家可归的人,都留在山庄做帮工。
她安排了一部分人去料理铺子, 一部分人留下看守, 剩下的不愿意离开的, 便一并带走了。
在别的地方安家,也需要帮手。
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从青宝城穿过自然是不行的,他们分批次,走不同的路线离开,等青宝城的人发现映月山庄空了的时候,陈映澄他们已经到了青宝城和水兴城的交界处。
一路向北,看到海岸,看到冰川的时候,便能找到去往极岛的路。
这一趟路途遥远,少说需要两个月。
幸好他们本就抱着出来游玩的心思,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不觉得无聊。
陈映澄将江随山的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最终提笔给他回信。
措词依旧简单:
我知道了,平安出来。
我这里一切都好,勿念。
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封信,这样的话语似乎有些生硬,陈映澄本想改得更活泼生动些,但是转念一想,她都要走了,写的太热情,白白给人家留下期望。
陈映澄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给自己写信,但为了给自己争取离开的时间,她留了许多提前写好的信在落鸢那里,若是江随山给她寄信,便让她挑出来回复他。
批量写信的时候,陈映澄内心充满了煎熬,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始乱终弃的人渣,就这样抛弃了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
可看到他要去剑阁的消息,陈映澄又释怀了。
剑阁对于江随山来说是个脱胎换骨之地,等他从剑阁出来,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幸亏她跑路了。
走了两个半月,她们终于来到了极北之地。
而剑阁中,江随山抵达了剑阁第七十二层,杨柳生曾经创下的最高记录。
消息传到主殿,谢通端着茶杯的手颤抖不已,他竭力保持平静,说了声“知道了”,将来禀告的弟子打发走。
抬头看向杨柳生,对方已经是脸黑如墨。
“他、他居然到了七十二层。呵,车挚的徒弟还是有几分本事。”
谢通低头,想喝口水,却发现杯子里的水已经全洒在了衣服上。
他起身擦拭,慌乱中碰掉了茶杯,上好的白玉瓷落在地上,破碎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主殿中显得尤其刺耳。
杨柳生在原地坐着,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已经原地坐化。
谢通喊来人收拾,又对他道:“师兄也不必担忧,他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才到那里,师兄之前只用了半个月。”
可在他之后,他再也没能有所突破。
杨柳生抬起眼皮,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如毒蛇般无声而阴沉,像刀子一样刺过来。
谢通不顾未干的衣摆,并腿坐下,“师兄,是我失言。”
“无妨。”杨柳生轻扬唇角,周身的压迫感顿时散去,“你说的没错,车挚确实教出了个好徒弟。”
他端起茶杯,双手也在颤抖,却是因为兴奋。
“若他能登顶千鹤山,那再好不过了。”
谢通注视着他因为期待而闪烁着异样光芒的双眸,心中一紧,慌乱地低下了头。
剑阁第七十二层,是无人之海,没有岛屿,没有礁石,没有鱼类,只有茫茫无边的海洋。
你可以安稳地行走在海面之上,却不能往下看,如果目光被深海吸引,身体也会跟着下坠到深渊。
这是平静的一层,没有杀戮,没有战斗,却最折磨人的精神。
对脚下深渊的恐惧,看不到尽头的迷茫,会把人硬生生逼疯。
杨柳生便是停在了这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直到脚步沉重到无法抬起,视线变得失焦模糊,都没能走到岸边。
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好像被这片海洋吞噬了,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意识。
在精神濒临崩溃之时,他逃出来了,之后便再没进去过。
那是他深藏在心底的恐惧,甚至会因为梦到那时的景象而惊醒痛哭。
如今,江随山也站在了这片海上。
他现在狼狈不堪,身上满是血迹,有些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干涸,结成血块凝结在衣服上。
经历过七十一层与蛇群的厮杀,他满目猩红,眼中只剩暴戾和杀意。
这副模样可不能给小姐看到。
他眨眨眼睛,一片蔚蓝闯入视线,让他沉浸在杀戮快意中的精神得到了缓解。
“恩公,这是什么鬼地方?”
耳边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江随山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
百里言冬跟着他身后,紧紧地抓着他破烂不堪的衣裳,“我怎么瞧着是海啊?也没船没桥的,怎么过?”
江随山:“……”
他在第二层救下了马上要被妖怪摄取魂魄的百里言冬。
本来只是顺手的事情,那只妖怪不死,他也没办法进入下一层,可没想到百里言冬便像鬼一样缠上了他。
他修为很低,才勉强突破筑基,因为和家里人赌气才偷摸闯进来。
百里言冬带了成千上百件法宝,江随山在前面开路,他就在后面无耻地跟着。
江随山一开始懒得管他,但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故意隐藏了实力,百里言冬居然就这样跟他到了现在。
到了五十层以后,江随山也会有意地保护他一下,确保他能跟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这个剑阁太邪门了,他怕如果他一直是自己走下去,自我意识会被吞噬。
“恩公,这不会也是个幻境吧?”
“闭嘴。”
一提到幻境,他的心脏便会痛苦地收紧。
他差点死在了二十一层,一个粗制滥造的幻境内。
他在进去的瞬间便察觉到了这只是个幻境,但还是险些陷在其中没能出来。
他梦见了陈映澄……和冷成光的婚礼。
他是坐在台下的宾客,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别人,和他夫妻对拜,对他巧笑嫣然,流露出幸福的神色。
他被困住不得动弹,费劲千辛万苦挣脱,闯到她的面前质问,告诉她:“我才是你的丈夫!”
陈映澄只是冷淡地看着他,挽起冷成光的手臂,“我说了,我对你厌倦了,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陈映澄厌倦了他,她不想再见他了。
明知道是幻境的情况下,他还是被这句话击中,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心脏好像要从身体中撕裂出来。
小姐不要他了……
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抽出剑,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若不是百里言冬打了他一巴掌,他可能真就死在那里了。
清醒之后,心脏的疼痛还在持续,只要闭上眼睛,便是陈映澄和别人离开的场景。
虽说幻境会把人的情绪无限放大,可若真有那种时候,他好像除了死也没有旁的选择。
又来到这片幻境一样的海洋,出口就在海洋的那头,一扇窄窄的小门,好像没几步路就能到达。
他低头,透过平静的海面,注视着脚下的海水,深不见底,黑暗处仿佛藏着一双眼睛,也在静悄悄地凝视着他。
“我不会游泳啊,这破地方,没船怎么过?”
百里言冬安静了没一会儿,便又开始嚷嚷起来。
“恩公,你会水吗?哎呦,这都到了多少层了,七十多层了吧?咱们已经打破纪录了!恩公,咱们回去吧。”
江随山:“闭嘴。”
百里言冬一顿,又安静下来。
进入剑阁有两个多月了,江随山最常对他说的两个字就是闭嘴。
他都习惯了,每天不听个七八遍心里都不踏实了。
幸好江随山只是让他闭嘴,而不是让他“滚开”,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滚回去。
百里言冬本来只想进剑阁来吓唬一下他爹,却不想差点死在二层,又被江随山所救,心血来潮跟着他一起,竟不知不觉间到了七十多层。
他一开始对这个杀神只有好奇,现在却是发自心底的敬畏和崇拜。
这可是令无数赤日学院弟子都望而却步的剑阁啊,他居然只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就到达了七十二层!
前三十层还能看到挑战失败之人的尸骨,越往上就只剩下了寂静和空荡,耳边回荡的只有死亡的呼唤,随时可能冒出来的机怪物,踏错一步便可能葬身的机关……
百里言冬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站在江随山身后,看他失神地盯着海洋对岸,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剑穗。
江随山身上的衣裳已经布满血污,脏乱不堪,可那枚剑穗还是干干净净的,和他腰间的香囊一样。
百里言冬猜测,这些应该是那位小姐给他的,所以他才会这样宝贝。
其实他很想问问两人的关系,是伴侣还是夫妻,企图用分享心事来拉近两人的距离,可他只是开口提了一下,江随山就把他扔在了其中一层。
若不是他跑得快,恐怕早就被秃鹫吃干净了。
自那起百里言冬闭上嘴,再也不敢提起那位小姐。
“恩公,我想起来,我这里有一艘船。”
说着,他拿出自己的百宝囊,用尽吃奶的劲儿,在那还没有他巴掌大的锦囊里,抽出来一条足够容纳三人的小船。
“恩公!你瞧!”
百里言冬兴奋地炫耀,江随山瞥他一眼,向前一步,稳当地站在了海面上。
“……?”
“这是幻境。”江随山道,“找不到正确的路,就算你累死在船上,也到不了对岸。”
这是江随山第一次跟他说这么多话,百里言冬惊呆了。
“恩公你,你怎么知道?”
“……”他攥着那枚剑穗,悠悠道,“我的妻子,曾经告诉过我。”
妻子!!!
他们果然已经成亲了!
“是那天和你一起的姑娘吗?”
百里言冬感觉他现在很不一样,若他追问下去,说不定能知道更多关于二人的事情,拉近和恩公的关系!
“是。”他点点头,脸上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眉眼却似乎温柔许多,“她是我的妻子。”
“那位姑娘瞧着年轻,竟然知道这么多关于剑阁的事情,她难道是那个世家大族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
江随山睨他一眼,神色又变得冷硬,好像在嫌弃他问得太多。
百里言冬捂上嘴,“我只是好奇,你们俩年纪轻轻,居然都成亲了啊。”
“我和小姐幼时相识,已有十年之久。”
他说完,怔怔地望着海面。
“我出来已经快三个月了……”
“是啊。”百里言冬应和着,忽然发现他好像没在跟自己说话。
“我得回去。”江随山说着,径直转身。
不等百里言冬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在了出口。
百里言冬:“……?恩公!恩公!”
他抬脚追上去,还没触碰到那扇小门,突然脚下一空,坠入冰凉的海水之中,湿咸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侵入肺部,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便失去了意识。
等百里言冬再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一片草地上,清风和煦,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想要睡觉。
周围雾气缭绕,宛如仙境,阳光唯独照在这一片小草地,他身后是山坡,生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江随山一袭玄衣站在树前,仰头看着摇曳的树叶。
“恩公,我们是死了吗?”
百里言冬掐了自己一下,有点疼。
好像没死?
“恩公?”
百里言冬又喊了一声,江随山微微侧身,眸光幽深如潭,枝叶落在的阴影映衬着他轮廓分明,凌厉逼人的脸庞,他薄唇紧抿,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蝼蚁。
百里言冬眼皮跳了跳,平白生出向他下跪臣服的冲动。
“到了,千鹤山。”
江随山转过身去,伸出手,触摸粗糙的树干。
千鹤山?!
百里言冬环顾四周,不可置信地抬头,骤然被闪光的剑刃刺得睁不开眼。
这里哪有什么太阳,头顶上发光,是胜天剑。
他们、他们居然真的到了千鹤山山顶!
百里言冬扯起唇角,想得意地笑一笑,但是一张嘴,便尝到了湿咸的眼泪。
这不是梦吧?
这是他死了之后出现的幻觉吗?
他们——
百里言冬又哭又笑,捶胸顿足,而江随山已经从山坡走下来,疾步如风,带着急切。
“恩公,恩公你哪儿?”
“回家。”
“那胜天剑——”
眼前的光亮突然消失了,头顶的“太阳”追随着江随山的脚步而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胜天剑有了新的主人。
江随山进入到第七十一层后,剑阁中便再没传来任何消息。
秋去冬来,年关将近,倪涯提着一壶酒去了后山的竹林,去探望车挚。
从前一把剑吵吵闹闹打遍学院的人,此时安静地坐在桌前,心平气和地画画,这放在百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死呆子,怎么又是你?”
他一开口,本性又暴露无遗。
倪涯白他一眼,把酒壶放到桌上,“你可真是个白眼狼,也不看看是谁救了你。”
“是我徒弟。”车挚道。
倪涯的微笑中透露出一丝心虚,“马上就四个月了。九月至今,有三百五十一人进入剑阁,出来了二百六十三人,发现的尸体有四十二具。七十层往上,可不是是一般人能到的。”
“我徒弟还活着。”车挚信誓旦旦地说。
倪涯:“你真是……冥顽不灵。到了腊月底,剑阁的大门就会关闭。”
“他还活着。”车挚重复着这句话,将酒壶抱了过来,“他会出来的。”
“……”
倪涯摇摇头,轻声叹息。
车挚虽然清醒过来,但修为废了,人也垮了,精神都变得不太正常。
车挚抱起酒坛豪饮,洒出的酒水像雨一般,湿了领口,晕开了桌上的笔墨画。
他一擦嘴,将空坛掷了出去。
那清脆一响,似乎在二人中间炸开了惊雷。
车挚眼神涣散,指着他问:“你那个徒弟,还没有消息吗?”
“正澈?他请了长假。”
“……”
“你另一个徒弟,是不是?”
“那孩子从小便不服管教,如今竟然不告而别了。”
车挚扬起唇角,笑着提笔,重重戳在画纸上,毛笔顿时折断,“要是小雀出来见不到她,怕是会疯。”
“你这么快就醉了?”
倪涯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怜悯。
江随山大抵是死在剑阁了,陈映澄又不知所踪。
辛苦带大的两个徒弟都弃他而去,车挚也是可怜。
对这个已经成为废人的同门,倪涯不吝于施舍同情,“年关将近,你不想回青宝城,便留在学院过吧,师父一定也很想你。”
车挚宛如醉鬼般伏在案上,没有回应。
主殿之中,杨柳生正与谢通品茗。
竹叶尖的雪水煮出的茶,带着竹叶清香,火炉烤着橘子,火光温暖。
“明日剑阁大门便要关闭了。”谢通道,“可惜。”
杨柳生嘴角噙着笑意,“能到七十一层,也证明了他的实力,将来发榜,我会留下他的名字。”
“活着出来的人才有资格留下名字,他一个死人,又凭什么和师兄并列?”
“死者为大,毕竟是车挚的徒弟,也算是咱们的师侄。”
谢通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抬举他了。”
杨柳生道:“廿九你去百里家瞧瞧吧,他们的儿子也死了,来找我闹了许多次,求我去把他们孩子的尸体带回来。”
谢通:“百里言冬那个纨绔,死了是为民除害。”
杨柳生笑道:“死者为大,别太刻薄。”
“师兄教训的是。”
谢通拿起一颗橘子,“青宝城进贡的。师兄尝尝?”
“都是俗物。”
“车挚现在也是个废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眸中尽是对车挚的嘲讽。
谢通剥下一瓣,正要往口中送,一道刺眼的橙光从窗外打进来,刺得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