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陈映澄垂眸:“往后时日还长……”

脑袋上忽的挨了一下, 车挚面有愠色,“是啊,往后时日还长,以后你俩桥归桥路归路, 一辈子都再无交集, 你们认识的这十几年光景, 就当是一场梦。”

“师父,你怎么这么说话……”

陈映澄心脏揪起, 心口像是堵了一层棉花。

车挚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未来十年二十年数百年,日子一长, 你们一起长大的这十几年就算不得什么了。”

车挚最是知道光阴可怕, 想当初他和百里家那位姑娘情谊深厚,甚至为她动过放弃道心散尽修为和她白头偕老的念头。

那样热烈真挚的感情, 在岁月的洗涤中,也只成了心上一根陈旧苍老的弦,许久许久才会轻轻拨动,在心底短暂地泛起涟漪, 很快便又被遗忘。

“你们现在毕竟年轻,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或许过上个一两年,他身边就会有旁的女子,感情瞬息万变, 真心总是短暂。”

陈映澄眉心皱起,“我以为你是来劝和的。”

车挚摊手,“我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若你一心和他分开, 我说再多都没用。”

陈映澄小声嘟囔, “那你还说这么多。”

“我只是好奇,你到底为何这么执着,有这么一位赤日掌门做夫君,不应当是长脸的事情吗?”

“就因为他站得太高了。”陈映澄眼眸低垂,“他身边应当是势均力敌的伙伴,而不是我这种……对他起不到什么作用的人。”

“什么?!”车挚轻嗤一声,气得发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你嘴巴里听到这种话!虽说你确实没什么修行的天赋,没有外力相助修为几乎停滞,剑法学得一般,其他的也都不精通,但你好歹是我车挚的徒弟,小小年纪就到了金丹,已经远超这世间大部分修士!”

陈映澄:“……”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而且你要那么强大做什么,人各有志,你一开始也不是为了飞升才开始修行的啊!你看看你这休学半年,回来小考还是第一,你在读书方面的天赋也是旁人无法企及的。”

“会读书有什么用,会读书能进赤日学院吗?赤日学院要的是有修仙天赋的人才。”

“你不想进青宝司吗?提什么赤日学院?”

陈映澄:“我就是打个比方。”

车挚:“好啊,那我问你,胭脂铺老板的男人就非得用胭脂吗?书局老板的夫人就非得满腹经纶吗?裁缝店主的丈夫就非得会做衣裳吗?”

“我跟那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你、你这是歪理。”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话居然也能轮到你对我说,歪理最多的不是你吗?”

陈映澄:“……我不跟你讲了!”

“说不过就跑,真是小无赖。”车挚语中带笑,道,“其实说到底,你还是忌惮他身上夏侯家族的血脉,对吧?”

陈映澄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因为,我是故事之外的人。”

车挚露出疑惑的目光,“别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我年纪大了,听不懂。”

陈映澄心底有些发急,头脑一热,便彻底放弃了解释:“是,没错,我就是不喜欢他身上的血脉,又是洪乐生又是夏侯家,那么复杂,将来指不定会惹出来什么风波,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废柴金丹,哪有本事跟他同舟共济!”

“……”

车挚的目光震惊错愕,眸底渐渐升腾起火气,用比陈映澄更大的声音,喊道:“你是我徒弟,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我是谁徒弟都没用,改变不了我是个废柴的事实,我就是不喜欢打打杀杀,我想安安静静读书!”

“你读呗,又没人拦着你。”

车挚忽然降调,神色变得平静,陈映澄的一腔话语反而没了发泄口,她深吸一口气,道:“所以我回来好好读书啊。”

“你以后进了青宝司,就能一直做文职?司妖部是最缺人的地方,你又是个修士,到时候肯定少不了抓你去帮忙。又不是远离江随山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你看看你爹你大哥,也没少因为妖魔受伤。”

“那到底还是不一样的。”陈映澄低声道。

两人一番争论也没辩出个所以然来,最终陈映澄从车挚府中离开,回了映月山庄。

她回来后便再没住过城里的宅子,毕竟大部分时间她都和江随山一起生活在这里,难免会有些“近乡情怯”。

所以她宁愿每天早起半时辰去上学,也不想住在二人的婚房。

车挚回来的第二日,便进了永同书院讲历史,这堂课本是陈映澄最容易犯困的课,但因为她能熟练应对老师的所有提问,所以就算她课上睡觉老师也没管过。

车挚就不一样了,一堂课提问她八百次,根本不给她睡觉的机会,陈映澄刚站起来回答完问题,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又被提名。

这绝对是假公济私,蓄意报复!

陈映澄课后找到车挚与其争论,车挚还是一贯的无赖作风,“没错,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样?”

“师父,你想给你徒弟报仇,就不能换种方式,你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好。”

“别说,我现在可打不过你,我才是实实在在地废人。”

“……”

他一提这件事,陈映澄又泄了气,问:“你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

车挚眼珠子一转,眸中闪烁着幽幽的波光,“你别说,我还真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陈映澄咬牙切齿:

“只要和江随山无关,其他的都可以。”

“放心,和他没有关系,只是司妖部又缺人了。”

陈映澄:“嗯?我爹和我大哥不是回去了吗?”

“夏日炎热,人心浮躁,正是案件多发的时候,实在是人手不够用啊。”

车挚笑容中带着几分奸诈,陈映澄感觉自己走进了他的圈套,但是话已经问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什么事?”

“青宝城最西边,有个叫南杨庄的村庄,最近正有只妖怪闹事。”

“南杨庄?”听到这熟悉的名字,陈映澄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什么样的妖怪?”

“不知,那东西极其擅长藏匿,司妖部的人去过两次,都没能追踪到那妖怪的踪迹。而且村子里并无人员伤亡,只是村中小儿夜夜惊啼,吵得隔壁村都不得安宁。”

陈映澄:“不伤人,专门吓唬小孩?这妖怪有点意思。”

车挚:“所以我想让你去瞧瞧,带上九韶罗盘,仔细找找那东西的踪迹。九韶罗盘应该在你那里吧?”

“我说呢,司妖部那么多能人异士都查不到,怎么偏让我去,原来是为了九韶罗盘。”

车挚挑眉,“当然,九韶罗盘使用起来繁琐复杂,那本讲述它用法的书我读了十几遍都没读完,你会读书还是有点用的。”

陈映澄嘁了一声,“我去就是,那我只负责找妖怪,我可没那么本事抓住他,你得派人跟我一起。”

车挚:“放心,司妖部的人会安排。”

翌日,陈映澄随着司妖部的人启程,此番和她同去的有三人,司妖部两位修士,一男一女,都是在司妖部待了十几年的人。

还有一个……

陈映澄看向冷成光,板着脸,“你跟过来做什么?”

“南杨庄的案子一直是我在负责。”冷成光瞥她一眼,将手里的卷宗递给她,“这桩案子很蹊跷,南杨庄是这一片最大的村庄,有近两千人口,三岁以下幼童也有七十余人,那妖怪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这些孩子同一时刻放声啼哭。”

“这么多人?”

陈映澄下意识感叹完,又抬眸扫他一眼,转头藏住眸底情绪。

南杨庄,是原著里冷成光第一次杀人的地方,也是在这里他发现吸收凡人的精气也可以提升修为,只是远不如血亲有效,所以从屠村发展成了后来的屠城。

要和冷成光一起去调查这桩案子,陈映澄心中还有些忐忑,担心他一不小心就被剧情推动,觉醒了嗜血的天性,那可就完蛋了。

“就算那妖怪速度极快,也不能在顷刻间跑遍七十几个家庭,所以我怀疑,惊吓到孩子的不是妖怪……你老看我做什么?眼睛有病?”

发现陈映澄一直在扫视他,冷成光合上手里的卷宗,抱起胳膊,“你有话想说?”

“没有。”陈映澄摇摇头,说话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冷成光:“……”

冷成光:“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跟你男人分开之后得了失心疯?”

陈映澄脸一黑:“能不能不提他?”

“看来你俩真的闹了不小的矛盾。”冷成光扬唇轻笑,“不会真向谣言传的那样,他在外面有了新欢?”

“你都说了是谣言,别瞎信。”陈映澄顿了顿,又问,“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吗?”

冷成光耸耸肩,“众说纷纭,有说他在外游历的,也有说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弃你而去的,也有说他重病不治身亡的,你们离开这半年就是为了给他治病。”

陈映澄:“呸呸呸,怎么什么鬼话都有?”

“谣言就是这样,现在外面还传萃儿是我私生子的,更有甚者说我和我父亲的妾室私通才生下的萃儿。”

陈映澄:“啧,你也不容易。”

冷成光看了眼车窗外,压低声音道:“冷相七的死因一直没有查明,怀疑我的人不在少数,曾经和他交好的几位叔叔试探过我多次。”

陈映澄默了半晌,道:“有我师父在。”

冷成光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我对不住城主。”

“他自己都不在意,你就不要再自责了。”陈映澄嘴上劝慰他,心中也泛起了苦意,“事情已经过去了,再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

冷成光垂眸,呵了一声,“陈映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像你这种孩子,在我们家肯定不会活过三天。”

冷成光第一次见她是在她的周岁宴,那时候他就看出陈映澄和旁的孩子不同。

冷相七连健康的孩子都不放过,更别说这种有缺陷的孩子,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陈映澄会被家里人抛弃。

可陈家和他们家不同,他们为了自己的孩子殚精竭虑,倾注了十分的爱意,硬是将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养成现在这幅模样。

“我好心安慰你,你怎么咒我?”

陈映澄瞪他一眼,冷成光反而低头去笑,眉眼都舒展开来,周身都萦绕着一股自在轻松的氛围。

他这样看上去不太像是会黑化的样子。

陈映澄放心了一些,趁着还没到南杨庄,低头研究手上的卷宗。

南杨庄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些,名字是个村庄,实则和小镇差不多,又因为临近西方的陶国,建筑上也带点陶国的风格,街道上随处可见售卖瓷器的商铺,但最近因为妖怪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许多店铺都关门了。

傍晚本该是村庄最热闹的时候,但除了两三个菜农托着板车,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人。

他们在客栈入住,因天色已晚,招待他们的小二警惕地打量他们许久,又执意要翻他们的马车,确定没有私藏幼童后,才允许他们住下。

“实在对不住几位,实在是近日村里饱受孩童夜啼的困扰,前些日子有对夫妻带了个孩子,半夜哭闹不止,叫声凄厉,将整个客栈的人都吓醒了。”

小二边抹着额上冷汗,边带着几人去楼上的房间。

陈映澄在客栈后院并没看到多少车马,想来这些日子来住宿的人也并不多,便问:“你们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吧,那对夫妻是上个月中旬来的,在他们之后客栈边鲜少有人来住宿。”

小二瞄了眼几人腰间佩剑,道:“倒是有不少修士过来,只是都没能找到那妖怪的踪迹,又受不了婴儿吵闹,没几日便离开了。”

他又频频打量司妖部那两位修士,犹豫地问:“二人有些眼熟,之前是不是来过?”

“我们是青宝司的人。”

“原来如此,难怪看着眼熟,辛苦几位大人。”

小二恭维两句,却没显露出欣喜的神色,在他看来已经有这么多修士来过,青宝司的人也探查多次,都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并没抱太大希望。

“今日也有两位修士前来,白日在村里逛过一圈,现在也没回来。村里的人因为妖怪一事夜夜难眠,精神不佳,几位若是想在村里探查,得先亮明青宝司的身份。”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语中透着无力,看起来也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将四人带到了各自的房间后便扭身下去,脚步中还有几分虚浮。

他们打算入夜后再去查探,现在便各自修整,陈映澄的行李不多,进了房间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便开始摆弄九韶罗盘。

这东西是车挚送给她的,不知道是他哪年收藏的法器,和市面上卖的大部分罗盘一样,可以追踪妖气,探测风水。

但这九韶罗盘比起普通罗盘要更复杂些,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内部却有数百根指针,精度极高,操作起来也复杂。

陈映澄之前研究过,只是没怎么用过,为了更好的操作,她连说明书一起带了过来。

陈映澄调好指针,对着说明书正打算试一试,上面的主针却突然快速转动起来,带着罗盘都跟着震动。

她用力握紧罗盘,那指针猛地停下,直直地指着门口的方向,陈映澄心中疑惑,在房中走了几步,不管她站在那里,指针都朝着门口。

外面有什么东西?

陈映澄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握在掌心,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声音,她犹豫片刻,伸手把门打开。

她的房间正对着楼梯口,过道空荡无人,陈映澄拿起罗盘,发现指针指向了楼梯。

真奇怪,难道坏了?

陈映澄嘀咕几句,正打算回去,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转了一圈什么都没问道,这里的人防备心怎么这么强,我又不会偷他们的小孩!”

这道声音有几分熟悉,陈映澄心脏一紧,后退几步想要关上房门,可惜晚了一步。

百里言冬已经上了二楼,头一抬便看到了她,惊讶地伸出手,“诶?你怎么在这儿?!”

他话音刚落,江随山便从他身后出现。

许久未见,他好像比之前瘦了些,脸上一贯冷淡的神色,与陈映澄对视后也没有任何反应,平静地移开目光,转身走进了楼梯口那间房。

陈映澄放在门框上的手骤然收紧,她低下头,默默地关上了门。

陈映澄走回书桌旁,端起九韶罗盘的说明书,可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手里的书页也没有翻动过。

屋里没点蜡烛,一片昏暗,只有九韶罗盘那根玉制的指针散发着微光,陈映澄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发直,脑中一遍遍回想刚才江随山从她面前走过去的场景。

以前见到她的时候,他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她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种冷漠的目光——

和原书男主越来越像了。

陈映澄心中酸涩,久久无法平静,直到一道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寂静的黑夜,在一瞬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婴儿哭声。

“陈映澄,出来,咱们去瞧瞧。”

冷成光在敲她的房门,陈映澄回过神来,点上蜡烛,放下书本,拿起罗盘走了出去。

“怎么不点灯,你睡觉呢?”

“没睡。”

冷成光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道:“你怎么好像被抽了魂魄一样?出什么事了?妖怪附体了?”

陈映澄瞪他一眼,恢复了精神,“就你话多。”

冷成光笑笑:“没事就快走,秋姐他们已经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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