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陈长安说人应该知命而不认命,雷刚陷入了沉思之中。
尽管窗外还在下雨。
雷刚的心情十分平静,已经没有什么波澜,心想人生没法卷土重来,自己的命运已经走到了终点,知不知命都已经不重要。
“有的事,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有选择,实际上没有选择。”雷刚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依旧是副认命的无奈之状。
陈长安耐着性子论述:
“我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人生的活法。”
“如果你不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没有改写社会规则的权力。你选择用暴力去挑战这个社会,那就是自取灭亡。”
“你只能选择文斗。”
“用知识把自己武装起来,用脑子去破解人生困局。”
“而世间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之所以不选择文斗,是因为文斗有一定的门槛,这条路需要你有一定的认知能力与决策能力。”
“这些能力的提升,需要你不断地学习与思考。”
“而学习与思考,是件无聊乏味、且痛苦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把自己武装成强者,需要用漫长的时间去累积自己的实力。”
“相比之下,选择暴力武斗则要简单得多。”
“玩暴力,只要有手就行,不仅可以快意恩仇,还可以立刻看到效果。”aosu.org 流星小说网
“但你们忽略了一点,人生没有捷径可以走。你玩暴力的时候有多爽,事后要承担的后果就会有多残酷。”
“说白了,本质上并不是没有选择。”
“而是这些人既耐不住人生寂寞、不想承受学习与思考的痛苦,又想逆天改命、实现社会阶层的跨越。”
“玩到最后,就成了一个悲剧式人物。”
面对穷途末路的雷刚,陈长安并不想讽刺他,可是话说到了这个点上,有些事情不吐不快。
这些事不仅仅是个人选择的问题。
现在指挥中心的人,也正在看着这场一对一的对话。
陈长安说这些,同时也希望封疆大吏叶承平能够重视这个问题,希望他能想想雷刚这类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雷刚早期的成长生涯中。
突显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贫富差距与社会不公,出生在雷家沟,为什么就一定要经历贫穷和苦难?
出生在雷家沟的人,什么时候才可以像出生在罗马的人一样自豪?
第二个问题是教育资源不平等。
雷刚上初中时,曾因欠学费而被老师通知回家拿钱,导致无法正常学习,这是令人痛心且遗憾的一件事。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虽说时过境迁。
汉南省的教育问题固然得到了一些改善,可有些地区、有些家庭的孩子,依旧会因为经济原因而导致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必然会限制他们的发展和未来。
谁知道下一个雷刚现在在哪个地方苦苦挣扎?他们也许不会像眼前这个雷刚一样成为杀人如麻的雇佣兵,但彼此经历的苦难是类似的。
这些问题,归根结底是政府的问题。
陈长安收起这些沉重的思绪,又给雷刚递了一根烟:“我的话,听着有点刺耳,你忍着点……”
“听得出来,都是实话,无所谓刺不刺耳。”
雷刚也没有想到,在自己即将走向人生终点的时候,竟然会与人谈论人生问题,而且这个人还是他之前想杀而没能杀掉的陈长安。
他不得不承认,在文斗面前,武斗相形见绌。
“现在能不能回答我那个问题?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伤害叶青?”雷刚叼着烟,等着陈长安释疑解惑。
陈长安回道:“因为你是人。”
“这什么逻辑?”雷刚听得一头雾水。
陈长安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只要你是人,你就会有人性弱点,事情就这么简单。”
闻言,雷刚郁闷地吸了一口烟。
人!
在陈长安眼里,他雷刚也是人!
也不知道这算褒还是贬,反正他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这令他想起了以前在中东战场上曾听到的一句话:子弹的射程是有限的,而思想的作战范围是无限的。
以前他觉得这就是句屁话,觉得思想不能杀人。
现在想想,无知的似乎不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东小老头,而是自己这个不识四书五经六义的匹夫。
“我没话说了,抓我之前,能不能让我跟叶青单独聊两句?”雷刚听着窗外的雨声,神色落寞到了极点。
陈长安皱了皱眉头,心想话都没聊透,就想闭嘴?
稍作思索。
陈长安意味深长地回道:“不急,我会给你一个和叶青单独相处的机会。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再聊聊别的。”
“你想聊什么?”雷刚问。
陈长安若有所思地说:
“之前你说:相比被那些黑心老板奴役,你更喜欢端着枪在战场上拼命;最少你手里有枪,没人敢克扣你的劳务报酬。”
“这话对我的触动很大。”
“试想一下,当一个人需要用枪才能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劳动所得时,这样的社会是何等的悲哀?它违背了文明的底色。”
雷刚轻笑:
“你是社会的管理者之一,责无旁贷,你确实应该忏悔。”
陈长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所以我想跟你聊聊这个问题。我可以肯定一点,在最近这六年时间里,就算你手里有枪,你依旧没有摆脱被奴役的命运。那么,究竟是谁在奴役你?你心里明白。我实在想不出你维护他的理由。”
最近这六年,雷刚一直为姚涛做事。
此刻雷刚的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人物就是姚涛,顿时也意识到陈长安想聊这个问题的深意。
雷刚郁吸一口烟,声色沉重地回道:“你又想套我的话。”
“你给我一个维护他的理由,只要你的逻辑站得住脚,有理有据,我便尊重你的决定,不再提这件事。”
见桌上的油灯越来越微暗。
陈长安起身将灯芯往上提了提,再剪去灯芯上的残灰,那焰苗立马高涨了许多,屋里也亮堂了一些。
雷刚吸着烟沉思片刻。
开口便批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能像你们官场上的某些官僚一样,吃着老百姓的饭,还反手砸老百姓的锅。”
“你说的那种官僚,确实有,但他们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陈长安先含笑肯定了雷刚的观点,安抚雷刚的情绪。
随后又话锋一转:“但你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件事情,未必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怎么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雷刚反问。
陈长安不急不躁地辩析:
“真正的天经地义,必须建立在公平、公正、自由的基础上,等价交易。”
“而人命是无价的。”
“你为他杀了多少人?他又给了你多少钱?这并不是一种公平交易,本质上对方依旧是在奴役你,只是换了一种奴役方式。”
“缅甸玉矿的老板,用鞭子奴役你,那是一种最低级的野蛮行为。”
“而那个懂法家思想的商人则会知道,在新的时代,像辱民、虐民等过时的野蛮行为是行不通的,需要与时俱进。”
“他会根据你对事物的认知深浅,衡量你的欲求值。”
“然后根据你的欲求值,给你开一个你认为很划算的价码,让你乐在其中,让你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
“譬如说你去找工作,有些老板会问你的期望月薪是多少。”
“这种做法,本质上就是探寻你的欲求底线。他不是根据你的劳动价值来给你开价,而是根据你的欲求值来开价。”
“可你的欲求值,它并不能真实反应你的劳动价值。”
“请你告诉我:”
“这种不公平的交易,它怎么就成了天经地义?”
“就好比我想招一个全职保姆,把我全家人从繁杂的家务中解放出来。原本我应该根据对方的劳动价值,给对方一万块钱一个月。”
“但那个保姆是乡下来的,穷了一辈子,她也不认为自己的时间很值钱。”
“她只要3000就心满意足。”
“这个时候,我给她3100块钱一个月,稍微超过她的预期,她立马就对我感恩戴德。”
“请问,我是不是在奴役她?”
面对陈长安的长篇大论,雷刚一个头两个大。
用力地吸了一口烟。
吐出来的仿佛也不是烟,而是无尽的惆怅。
在此之前,他曾一直认为:所谓的公平,就是你情我愿。只要交易双方都满意,那就是公平的交易。
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摆脱被奴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