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很清楚,自己这一步走出去,就是在与整个家族为敌、与整个宦官集团为敌。但他身为大汉的官员、身为雒阳北部尉,眼见大汉的子民死于非命却要生生放走可能的杀人凶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因此,哪怕这一步再艰难、再危险,他也决绝地走了出去!
他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一腔孤勇,觉得自己就是孤身刺秦王的荆轲,就连背影都充满了孤寂的萧瑟!
呜呼!有谁能知我心?!有谁能知我心?!有谁能知我心?!(注1)
就在此时,突然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在身边响起,大喊着要助自己一臂之力。曹操顿时心中一暖,仿佛雪地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动物终于遇到了可以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同类,不由得心生喜悦。
他回头一看,发现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昨日在大儒卢植处见过的少年刘备。就在当时,刘备对《礼记》那一番颠覆又合理的解读就让他眼前一亮,如今又见他居然愿意在这种危机关头挺身而出,心中顿时对他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刘……”曹操刚想开口,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是站在屋外听了卢植的一节课,并没有走出来和刘备正式见过面,于是立刻改口道,“这位义士,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刘备。因年齿幼小,尚未取字。”
“刘义士真有证据可以证明蹇图就是杀人凶手?”
“是的。”阿备点了点头,“还请曹都尉派一位令史随我一同进入宅院,再带上石灰、笔墨、竹简。”
“仵作”一词是从五代时期才开始出现的,汉代时担任这一职责的人和其他的普通工作人员一起被称为“令史”。
“没问题!”
曹操大手一挥,很快就备齐了阿备需要的人和物件,并且完全放手让阿备自由发挥。
这下子,倒把阿备给搞得有点不会了。
他知道自己年纪尚轻没有名声,又和曹操无亲无故,这次突然站出来说能找到证据给蹇图定罪,实在是有点轻率。别说历史上就疑心病很重的曹操,换作其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有所顾及和保留。
但现在曹操完全一副“我超级信任你,你好好干”的模样,阿备就很忐忑不安,老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哪一步走岔了?或者自己刚刚走出人群的时候,不应该先迈左脚?
阿备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带着令史走进了凶案现场所在的宅院。
其实,阿备早在一开始看热闹的时候,就通过敞开的大门仔细观察过案发现场并且得出了结论。现在再带着令史勘察一遍现场,一是为掩人耳目,二是为了再核对一些细节。
很快,现场的勘察结束了,阿备又问了一些其他情况,心中原本八成的把握也升到了十成。
死者是一男一女,女的姓李,是这座宅院的主人,早年丧夫,一个人住在这所宅院里好几年了。另外一个男人,则是居住在三条街外的有名泼皮,因为在家里行二,人称章二。
在阿备的要求下,章二的家人很快就被带来了。章二虽然是个泼皮,但他的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雒阳居民,一见了官府的人,立刻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将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章二他一直挺喜欢李寡妇的,有事没事就常过去瞧瞧。昨天晚上,章二在家喝了酒,突然狂性大发,后半夜的非要出门。我们拦不住他,只能放任他自己出去了。又因为宵禁的原因,不敢出门追赶,所以直到今天官府的人来找我们,我们才知道他死在了李寡妇家里。”
“你们知道章二和蹇图平时有什么来往吗?”
“知道。他们两个是好友,经常一起喝酒。”
阿备点了点头,让随行的书佐将章二家人的供词记录下来。随后身体一转,厉声喝问道:“蹇图,你和李寡妇无亲无故的,又是为什么到了她的家里?”
“我……我……我……”蹇图被刘备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给震懵了,下意识地就说了实话,“我和李寡妇是相好的,我就是想来找她开心开心……”
阿备用眼神示意书佐将蹇图的话都记录下来,继续问道:“哦,那你是昨天晚上到她家里来找她的?”
“没有!”蹇图立刻很大声地否认了,“我是今天早上来找她的。结果我一推开门,就看到她和章二倒在地上,到处都是血。我吓坏了,转身就跑,然后就被曹都尉给抓住了。”
“也就是说,你进到屋子里的时候,里面只有倒在地上的李寡妇和章二,没有其他人?”
“没有。”
“你到的时候,李寡妇和章二也已经都动不了了。”
“是的。”
阿备冷笑一声,喝道:“你撒谎!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身上的血迹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已经倒地的李寡妇和章二还能突然诈尸跳起来,涂你一身血不成?”
围观的众人顿时立刻哄笑起来,鄙夷地看着蹇图——这家伙的脑子是被狗啃过的吧?怎么连撒谎都撒得这么烂!
阿备道:“你最好从实招来,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蹇图一张脸皮胀得通红,在哄笑声中无措地紧抓着自己的衣袖。他险些就要被攻破心防,将一切的罪行袒露。但一想到自己那个圣宠正眷的侄儿蹇硕,蹇图立刻又有了底气。
“我刚刚记错了!”蹇图直接脸都不要了,当场翻供,“我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八尺大汉正在那刀砍杀李寡妇和章二。那血哗哗地往外喷,喷得到处都是。我身上的血就是那个时候被溅上的。后来,那个壮汉又要拿刀来砍我,我吓得转身就跑。结果没跑出几步,就遇到了曹都尉。”
阿备看向曹操:“曹都尉,你们遇到蹇图的时候,可见到他口中那位追杀他的八尺大汉?”
曹操道:“并未看到。”
阿备又看向蹇图,蹇图立刻大声反驳道:“当时那个大汉在追杀我,我只顾得上拼命跑,哪里知道那个大汉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不能强人所难啊!”
阿备知道,一般这种时候,说话越是大声的人,心里就越虚。而从蹇图说话的分贝来评判,他已经虚到了谷底,只剩下一点细脚伶仃的求生欲在勉强支撑着。而他只需要稍微加上一点力,蹇图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倒下去。
“你说得对,李寡妇和章二的确是被人用刀砍杀的,血也是溅得到处都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宅院中找到了一串血脚印。而且,这串血脚印是从房间内一直延伸到了宅院门口,却没有相反方向进入房间的血脚印,也非常符合你说的凶手杀人后跑出来的细节。”阿备道。
蹇图面上一喜,当即道;“对对对!那串血脚印肯定就是那个凶手的!你们快去抓真正的凶手啊!”
“可是,一般来说一个人的身高是脚的长度的七倍……”阿备故意拖长了音调,笑道,“八尺的大汉,脚长至少一尺一寸。令史,咱们测量到的血脚印是多长呢?”
令史拿出记录用的竹简,朗声道:“现场发现血脚印一种,恰一尺长。”
阿备似笑非笑地看向蹇图:“你的脚,恰好一尺长吧?”
蹇图瞬间脸色苍白一片,提起衣角就想跑,结果被机灵的小兵一把架住,整个人就像是被绑住了四肢等待着被屠宰的大白猪一样可笑地挣扎着。
阿备利落地摘下蹇图的鞋子,高高举起,鞋底上明晃晃的血迹立刻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证据齐全,蹇图就是杀害李寡妇和章二的凶手!再无可抵赖的了!
很快,蹇图就认罪了。原来昨天晚上他拉着章二一起找李寡妇喝酒取乐。喝到一半,蹇图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发现章二和李寡妇正滚在一处,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他一时怒极,就将李寡妇和章二都杀了。杀完人之后又因不胜酒力而昏睡在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醒来后,他因为恐惧杀人的事情被人发现而慌张逃离,不想正好被曹操给逮了个正着。
案子被查清,曹操立刻吩咐将蹇图收押起来。他兴奋地拉着阿备的手走到衙署,一口一个“刘贤弟”地叫着,非要请阿备好好地喝一顿。围观的众人也都欢快地大叫起来,一片喝彩之声。
就在大家欢呼雀跃的时候,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突然冲了进来,就像一把匕首猛然刺破了一匹锦缎,不仅毁掉了一件好物,还带来了一股不祥之气。
“曹都尉,请等一等!”一个仆从模样的人突然冲出人群,向曹操递上了名刺,“还请看在我家主人的面子上,暂且放过蹇图大人。我家主人必定感恩不尽。”
曹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单手捏着名刺,并不打开,但在他的心中,早已猜出了名刺的主人是谁。
他睨了一眼仆从,冷冷地道:“蹇图乃是杀人凶手,理应收押在衙署,等待秋后问斩。操身为雒阳北部都尉,怎么能知法犯法,放走一个杀人凶手?”
谁知那仆从竟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嚎啕大哭起来:“我家主人是小黄门蹇硕,从小由其叔父蹇图大人抚养长大。俩人虽然名义上是叔侄,实际上情同父子!
蹇图大人已经年迈,体力衰微,病痛缠身。我家主人向来以侍奉父亲的礼仪侍奉蹇图大人,实在不忍心蹇图大人在监牢内受苦!
还请曹都尉看在我家大人一片孝心的份上,让我家主人暂时将蹇图大人接回家中。之后,无论曹都尉是要罚还是要杀蹇图大人,只管来找我家主人要人便是,我家主人绝不会拖延半分!”
汉朝十分看重“孝”,基层选拔官吏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举孝廉”。
在那个时候,一个普通人,只要足够孝敬父母长辈,就有可能被选为朝廷命官,从此跨越阶层改变命运。同样的,一个大名士也可能会因为对父母长辈不孝敬,而名声扫地失去官职,从而永远跌落为庶民。
因此,对那个时候的人来讲,“孝”是一件绝对的、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情。
而现在,蹇硕的仆从搬出“孝”来,就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逼迫曹操放掉蹇图。
如果曹操敢不放人,那他就是一个不敬“孝”的人。虽然这个“孝”并不是曹操不孝敬自己的父母,但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也足够曹操喝上一壶的了。蹇硕要是再从中稍微操作一下,曹操未来至少五年的仕途都将一片灰暗。
而如果曹操因为“孝”而放人了,那就等于放虎归山林、放鱼入江海。蹇硕可以轻松地将蹇图送出雒阳城,再随便报一个失踪或者病亡的理由,就能偷天换日。而蹇图不仅能就此逍遥法外,甚至还能越过越滋润!
曹□□死地瞪着蹇家仆从,手中握着剑柄,气得浑身颤抖!
阿备等人也立刻识破了蹇硕的阴谋,焦急地望向曹操。他们一边为蹇硕的阴险狡诈而愤怒不已,一边痛惜同情被谋害的曹操,一边又害怕曹操真的将好不容易抓到的蹇图给放了。一颗心被掰成了三瓣,碰到了哪一瓣都不好受。
“既然如此……”
半晌,愤怒到极点的曹操突然收敛起脸上所有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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