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见晚了,马蹄声也渐渐变得散慢。月亮升起来时,城墙的灯火在远处的地平线浮现。一路上的颠簸,一路旁的死亡,终于结束了。他们回京了。
两位战神骑着马,城门处,彦宏带着一队人马迎接他们的归来。高高的城墙上,每隔几个箭垛点着灯火,夜里望去像是敬神的祭坛。
“战将军,鄙人奉皇上之命传您回朝。”
“现在?”
“对。”
战将军下了马,巨大的城门打开,白原真牵着马走进城门,走过门廊,京城繁华的夜景映入眼帘。
“没见过吧?”彦宏对白原真说。
“没见过。”
头顶皓月当空,眼前灯火通明,街上挤满了人,小商小贩在街边大声叫卖,衣服、丝绸、香料应有尽有。酒肆里传出喝醉了的欢叫声,人们穿着多彩的衣裳,男人带着女人,母亲抱着孩子,在被灯火照的明亮的街道里来回闲逛着。
白原真第一次知道,原来夜晚不光是深山里那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黑暗,夜晚是可以被照亮的,是可以被享受的;原来在战场上的每个寒冷的夜晚里,他们所保卫的人都在如此惬意地享受着黑暗中被照亮的一切。
“想不到山中猎户也敬天神。”
“这是两个朋友送的。”白原真回答说:“我不信你们的神。”
“为何不信呐?把两位战神平安送回京城的,不正是这天神吗?”
“你怎么知道?”
“那从天而降的陨石和大火,除了天神,又有谁能召唤?”
白原真低下头,眉头紧皱。
“你说,真有神吗?”
“我哪知道呀。”
“你也不信神?”
“倘若真有天神,还用的着我去信?倘若没有神,我信不信又有什么意义?”
“那到底有没有啊。”
“这东西,你信,它就有呗。”彦宏笑了,笑了一会又收起了笑颜。“可偏偏,朝廷上的人,都信啊。”
白原真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彦宏扭过头看向白原真,又笑着说:
“平生第一次进京,想做点什么?”
“累了,想睡觉。”
“那我带你到客栈去,可比军营舒坦。”
“可我睡不着。”
“那怎么办?”
“那喝酒吧。喝酒能睡觉。”
彦宏笑了,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是世故还是天真,这样纯粹的玩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笑啥?”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战将军。那天他给我一壶酒,喝完睡得可香了。”
彦宏实在忍俊不禁,放声大笑了起来。
“好!那就去喝酒!”
两人并肩走到酒楼,在二楼的栏杆旁要了个座位。
一壶酒,两盘肉,两人面对面坐着,诗人和白原真聊起了天。
“回来的兄弟们都去哪了?”
“自有人带他们到军营休息。”
“他们没有酒喝啊。带我玩,就因为我是战神?”
“并不是。带你游京,是因为我想见你。”
“还不是因为我是战神才想见我。”
“你,不想当战神?”
“没人想当。”
“笑话。泱国千万铁卒,哪个不想像你一样威猛?战神奋勇杀敌,守卫边疆,这是何等的荣耀!”
“换做你,你愿意为了荣耀杀人?”
彦宏被问的说不出话,喝了口酒。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才上战场呢?”
白原真不回答他。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彦宏见他不说话,也不再追问,伸手夹肉。
“嗨,你从青族人的牢狱里逃出生天,两军阵前遭遇天劫,却平安归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刚回京的夜晚,怎能让几句无稽之语糟蹋了?”彦宏提起酒杯,“来!”
“边疆的百姓饿死冻死,被石头砸死,你们京城的人待在城墙里喝酒吃肉,拎着灯笼逛街?”
彦宏愣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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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缓缓放下酒杯。
“唉。毕竟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为此忧心。想不到你是如此忧国忧民之人。难得啊!”
“我生在山里,养我的是爹娘和大山,可不是什么狗屁泱国。”
“若不爱国又为何上阵杀敌?我知晓你的父母都被青族斥候杀害,是为了复仇?”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白原真瞪着他,沉默了一会。
他本不愿意诉说,可能是酒劲的缘故,他迷迷糊糊地说了。
“最开始,我以为只要把青族人都打跑,人们就会幸福,就不会有人受我受的苦。可送我护符的朋友告诉我,人间从来不少疾苦,就算没有战争,百姓也远谈不上幸福。”
白原真又喝了口酒。
“就算没有青族人跑到边境又杀又抢,人们的日子也强不到哪去,我的追求根本就不存在。”
“可你们给百姓守卫边疆,缔造和平,这怎么也算是功绩啊。”
“和平了又能怎样?太平里头,泱国百姓受的欺骗和欺凌还少吗?”
“人世间可不是你的大山。人世间本就是充满苦难的。”
“但他们本可以不受那样的苦。那都是没必要的苦,都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他们本可以更幸福啊。”
“难不成,你要起义?”
“我可懒得与泱国为敌。”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被抓进青族人的监狱,我在那里遇到了送我第二个护符的朋友。”
“朋友?青族人野蛮凶残,你还能与他们教上朋友?”
白原真闭上嘴,直直的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惊讶。
“不是的。”白原真说,“他们也只是人啊。”
两个人互相惊讶地对视着,肉坨在盘子里。
“他们要吃饭,他们要活着,他们要抵御每年的寒冬,所以他们才跨越边境去抢。他们也会哭,也会喝酒跳舞,他们在每年春天播种的时候都会庆祝,他们只是人啊!为了和平上战场?去干什么?去杀人?为了和平而杀人?真是他妈可笑。”
白原真的双手紧压着桌沿,身体前倾。
“穿着甲,拿着刀,冲到边疆的战场上见人就砍,还说这是为了和平?被杀的那些人们,只因为不是泱国的人,就应该为了泱国人的幸福死掉?砍来砍去,像疯狗一样,真是笑死人了,到底砍个什么劲头?”
彦宏看着他沉默着,眼前的少年青筋暴起,满脸怒红。他不禁好奇,该是什么样的山才能养育出这样一个人?
“今日你惊了我。我真没想到,这世道里还有人为了大爱投戎。”
白原真没理他,又喝了一杯酒,酒壶见空了。
“这酒是假的吧,我还是没困。”
“你的故乡,你的山,在哪呢?”
“离边境近的很。”
“那,具体是哪座山呢?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谁会给山起名字啊,山就是山。”
“……那……你的山上都有什么?”
埋头吃肉的白原真不自主地放慢了咀嚼,思念从心底涌上眼眸。
家……山……山林里的金秋在脑海中浮现,随风飘舞的叶子飞在眼前。
“有风。”
“风?”
“风。”
“秋天刮的那个风?”
“对。”
“……那……那你的风,它是什么颜色的?”
白原真的眼里闪出光芒,他想起那次夕阳下的奔跑,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山里的孩子,和他的狗一起追着山风回家,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而幸福。
“是金色的,红色的。金红色的。”
白原真低下头,看着盘子里吃剩的肉,想起那只棕色的野兔。
“我想家了。”
彦宏仍旧注视着白原真。百闻不如一见,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令青族人闻风丧胆的战神竟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愤世嫉俗,这样感性脆弱,好像那副健壮的身体里装的是一个整日思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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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他又提起酒杯,“忧思难释怀,不如喝酒!”
白原真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彦鸿不知道是因为他讨厌自己,还是因为不知道在酒桌上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喝酒就是让他喝酒。彦宏也不在乎这个,不和他碰杯,他就索性没喝。
“你啊,太悲观了,活着也有好事啊。你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封官加爵轻而易举,将来在这京城里安了家,娶个媳妇,这辈子可是享尽富贵,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干嘛非要纠结于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呢?你看那蝉,活一次多不容易!”
“蝉?”
“对啊,它们在地下潜伏数年之久,就为爬出土来,享受这几十天的生命。生命是很宝贵的,生命只有一次,应该让自己快活啊!”
“数年?”
“有的还会在土里待十多年之久!”
“十多年?”
“对。”
“就活几十天?”
“对啊!就这么一次,干嘛要整日忧思,整日愤世嫉俗?”
白原真的五官静止,面色发白,缓缓地说:
“在黑暗里,在寂静里,就那么趴着,趴了十几年,就为了钻出土,和别的虫子生出蛋,然后死掉?”
彦宏缓缓拿起酒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死了之后,下一代再钻进土里,十几年后,再像死去的上一代一样,生完蛋就死掉?”
他手里的酒杯停在半空中。
“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没有尽头?”
嘈杂的酒楼好像突然寂静了,两个人沉默着四目相对。
“你不觉得恐怖吗?生命……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
彦宏看着他,面前的男人脸色铁青,身体微微发抖。又一次,彦宏被震撼了,他此生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和白原真相似的人。
他本想着戎领兵,渴望重用,半生里却只能靠着卖弄诗句在宫里讨皇上的欢心活着。战将军不待见他,他本以为能和年轻的战神好好聊聊沙场,再卖弄卖弄自己得意的哲思,却落得这样的结局。
他只好低下头感叹: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白原真自顾自地喝起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独自沉思着。
李淳的妹妹在哪呢?要不要去找她,告诉她哥哥的噩耗?
她正过着怎样的日子?她的丈夫会好好对她吗?她还恨她哥哥吗?
思来想去,还是不去找她了吧。自己一身的戎装,除了能告诉她噩耗,又为她做什么呢?
“你会写字吗?”白原真问彦宏。
“会啊。”
“帮我写封信,行吗?”
“小二,拿纸笔来。”
彦宏朝着店小二喊完,一个瘦小的男人点头哈腰的把纸笔拿来。
“你说,我写。”
“我是李淳的战友,他是我过命的兄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北疆作战时,我们为了给传送情报的斥候拖延时间,以少敌多,他战死了。但我把围击我们的狄人都杀了,此仇已报,希望你能稍微释怀。李淳从军后打探到你大哥的消息了,他也已经战死,希望你能节哀。”
“我从他口中听过你们兄妹三人的故事,他告诉了我你小时候的经历,说你至今还是恨他。那时他哭了,他在战场上受了那么多伤,我就见他哭过这一次。我终究只是外人,我没资格让你放下怨恨,也没权利让你接受他的愧疚,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生活,别再总惦记着过往,或许一生很苦,但还是要活,虽然可能还是会苦,但活着总有希望。”
他捡起放在地上的行囊,从里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递给面前的彦宏。彦宏停下笔抬起头看他,发现他的眼角正闪着泪光。
“这是李淳和我至今攒下的全部军饷,都给你了,希望能给你些帮助。”
彦宏停下笔,诗人敏感的心被这封信打动,不觉流下了泪水。
“我会找到你战友的妹妹,找人送给她,放心,信和钱一定会安然送到。”
“谢谢你。”白原真抹了把眼泪接着说,“你的皇帝,我要见见。”
“什么?”
“我有话说,他必须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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