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惊险后,她面容便僵硬来,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另只眼也只能微微眯着,时常不知她究竟是醒着还是没醒,嘴角也只能微微动,说不出话,更吃不得东西,只得每日替她餵些流食充饭。
这场景,饶是景深这样的七尺男儿也红过几次眼圈儿。
太后对孙儿孙女们都好得很,几乎不偏袒,若真要分个先次,那他定也归在前列,哪儿能不难过。
缘着这事,提笔给夏意写信时他又烦闷几分,去岁一别,竟有十月未见,世上哪有他这样的人?
撩拨完小姑娘就走,虽有音信,却是一面也没露的,倒像是将小姑娘玩弄在股掌之上的卑鄙小人。
他写着写着又烦躁揉几揉鬓发,再看着信纸时一句话也写不出,遂撂了笔坐去床上。
床尾挂着一幅“画”,正是夏意送他做生辰礼的绣画,他伸出手摸了摸垂柳下的姑娘,凹凸不平,眉梢渐没了精神。
皇奶奶的卒中之症大抵到六七月才得痊癒,那时又快到宁家太老爷的古稀大寿,自来交好,也脱身不得。再往后又是中秋,身为皇家子弟,皇家中秋筵席也无不去之礼……
念及此处,他遂倒下头去,结果教瓷枕撞着了后脑勺,生疼着。
撞得妙,活该撞!
他又翻转过身子拿脑门撞它,心里默念中秋后就好,中秋后任谁也绑不住他,他定要往若榴去。
只希望,她别怄……她别太怄他气,哄不好就难办了。
及至七月巳丑日。
景深与睿王皆受邀去往宁家,宁太老爷的古稀大寿甚至还不及花甲那年排场大,只邀了些许好友,旁的不亲近的皆不怕得罪人地摒了去。
宁家乃京中望族,太老爷的生辰就连圣上也赏礼来府上,所至宾客亦是皇亲、名门,就连素来行踪不定的景煦都特地赶来。
然今年宁府上上下下都不哪般欢喜,酒也未多用,众人都也体谅。皆因今岁寒冬里宁老夫人感了风寒,大病一场,至今未愈,甚至隐隐有大去之势。
景深与宁家兄弟坐在一处,说话间也问起老夫人的事儿,宁以北捏了捏眉,道:“这大半年来遍寻名医,皆说没法子,不过夏日里周太医替祖母医治后与父亲说,若是能找着高祖时西南秘境‘药王’的传人恐是有回春本领的。”
他说着饮一杯酒:“可那甚么西南秘境与药王,听着便像世人胡诌出来的,派出去的人四处打探也没得个准话,到如今……”
到如今,便是找着了那甚么药王的传人,恐也来不及跋涉至京。
话虽没说完,景深却是再明白不过的,等筵席散宾客去后才与宁家人一道去后院看了宁老夫人。
纵然屋子每日都在通风,却还是有丝药味,老夫人正听个小丫鬟唱歌谣时就听人禀话,将衣裳拢端帽子戴好才教人进来。
景煦进屋便问:“老太太方才听的什么,耳熟至极。”
知情人听便知这是句讨巧话,老夫人年轻时最是琴棋书画出色的美人,尤其琴抚得好,精通音律最喜编琴谱,琴谱编不过瘾又爱上编小曲儿,方才那个小丫头唱的便是她往年所编,景煦因儿时一件事与宁家生了些渊源,那时候就听过不少。
宁老夫人这时听了这讨巧话,笑起来,正经答他:“是首吟月光的曲儿,你自然耳熟,往年——”
老夫人像是想起什么,睨寿星一眼,这才说起别的,景深也同她说了好些话,可总有些心不在焉,原因是他想起了去年这时候的夏夜里,夏意也与他唱了首吟月光的曲子,好生难听……
可是,比起这个黄鹂嗓子的小丫鬟唱,他更愿听夏意唱。
心下又与自己叨叨起来,默道中秋过了便去见她,好几回才重新静下心来,抬眼看见床榻间笑盈盈的老夫人,与众人一样,诚心盼她能好起来。
***
凤仙花开,鸡冠环户,二人在书信里熬来熬去、盼来盼去,总算快到中秋。
景深在来信里许诺,中秋后便来若榴,届时除非有人前来捆他,否则他是不会回去的。
对于景深骗她说多吃几回饭就能见着他的话,夏意虽难过,却也体谅他,于是看过信早早地去西边屋子里扫尘网。
也是这日,她才在角落里捡到了一把灰扑扑的摺扇,打开一看,正是易寔送他的那把,不禁笑起来。
说来易寔八月里就乡试,今秋竟一次也未回来过,就连他十九生辰也没过,小满不止一次地与她说易寔,夸他往后定有大成……
听着,总像说媒。
不过还好,好共歹她还能拿话堵回去。
扫完屋子,她便踩去条凳上摘石榴,心想,若是这时候爹爹领着景深进院该多好,一如两年前初见他那样,站在高处打量他,或许今年他又长高一些?
可惜今日才初十,还不到中秋,她轻嘆了声气。
摘下石榴,拿小刀划开,一粒一粒挑着吃,用吐出的石榴籽用来默计日子。
入夜后躺在床上,听着蟋蟀叫声,心下总不安得很,就好像这次还是会横生变故,还是……不能见着他。
也不知是如何睡过去的,再醒来却是教几声急匆匆的拍门声吵醒。
尚未出门的先生应门去,来人头上裹着张灰头巾,一见他就从怀里摸出封皱巴巴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