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安的一句话让黄公辅等人一愣。
“住口!”路振飞赶忙打断了朱平安的话语,“振玺公和集声先生都是当世大儒,哪里轮得到你这黄口小儿在此胡言乱语!”
朱平安一挺脖子,“先生,学生只是就事论事,以往授课之时,先生还曾说集思广益,要虚心接纳别人的见解,怎么如今却又出尔反尔!”
路振飞不气反笑,“你这孩童……!”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继祖却突然开了口,“见白先生容禀,朱世兄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陈子壮和黄公辅捻须互视一眼,同时将目光投向张继祖和朱平安两人,看来是对两人的见解颇有兴趣,路振飞也就此闭口,打算听一听两人的分析。
张继祖冲着三人施礼完毕,这才说道:“以往学生也是觉得修习经史,以此报效朝廷、造福百姓。但回到凤阳之后,所见所闻却与学堂上知晓的道理大相径庭。别的不说,单说前些日,流贼大军逼近凤阳,阖城文武竟然手足无措,要不是见白先生和朱世兄指挥若定,舍命一击,中都现在如何,犹未可知啊!”
张继祖叹口气,“当时学生毫无办法,只觉得空有一身抱负和文才,却无用武之地,眼见着流贼大军进驻凤阳城下,却是无所适从。”
朱平安却是脸上一红,好在黄公辅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张继祖的身上,并未注意到他的窘态。
前日里为了对付廖永堂,朱平安命阴世纲策动凤阳府士子闹事,头一个目标便选中了这个张继祖。只因为他是凤阳府为数不多的举人,而且还又东林党人的身份,在士林中影响颇大,况且此人和众多士子一样,喜爱纵论国事、指摘朝廷得失,很像后世的所谓愤青一族。
于是,张继祖变成了朱平安手中的一把利剑,将锦衣卫千户所捣了个稀巴烂,最后还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一年。
现在听张继祖所言所行,朱平安倒是发现,这位张家大少爷倒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相比较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有些惭愧不已。
“社稷动荡,我辈已不能仅限于经世之学了!”陈子壮点点头,竟然对张继祖所言深有同感。“旁的不说,单说如今朝中的大员,杨嗣昌、卢象昇、孙传庭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精通兵事的,但局面依然难以改观。就像振玺兄,不是也由文转武,要兼顾湖广的兵事了吗?”
黄公辅苦笑连连,他这也是被赶鸭子上架。兼管兵事谈何容易,在湖广任布政司参议的这些年,相继平定了湘南和湘西的“瑶乱”,虽然得胜而归,但发现的大明军中的问题却是让他触目惊心。战力匮乏、将官无能,小小的一个部族叛乱,竟然费劲千辛万苦打了两年多才算彻底平定,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和日益强悍的流贼以及关外鞑虏相抗衡?
于是,朱平安便适时的提出了自己的见解。陈子壮开设云淙书院,便可以邀请黄公辅这样兼通文武的干才前去授课,让士子们先初步了解兵事,熟悉战争,这样一来,一旦国家有变,即刻便可以上马统兵御敌,也不会出现南明时期大批士子从军却无谓牺牲的悲惨局面了。
但朱平安的想法却有些一厢情愿了。
黄公辅这个由文转武的官员却首先表示了怀疑。别的不说,就说士林对于武事的天然抵触,便是一道很难跨过的鸿沟,如今虽然局势糜烂,但远没有到国破家亡的地步,让一心只读圣贤书、削尖了脑袋走科举独木桥的士子们学习兵事,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黄公辅的判断无疑是比较客观的,这让朱平安不禁有些灰心。抓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了一杯,酒气上头,热血上涌,心中不禁悲愤莫名。
“天灾*,我大明可是一样不缺,长此以往,不出十年,必然亡国灭种,难道诸位士林中人、国之栋梁就眼睁睁的看着我大明江山落入贼手吗?”
“平安,不得妄言!”路振飞立刻喝止。
“先生,平安没有妄言!”朱平安将酒杯重重的放到桌子上。
“先说*!”朱平安站起身,将桌面上的杯盘撤到一边,留下几个酒杯,蘸着酒水画出一幅地图来,“崇祯九年,张献忠会同乱匪老回回等号称二十万进攻荆襄,大败襄阳总兵秦翼明,之后沿江东下。今年二月,攻克安庆,要不是朝廷下诏左良玉、刘良佐等部截击,恐怕此时淮扬已经失陷!”
黄公辅、陈子壮看着桌上简单却清晰的地图,一时间沉默不语。
“张献忠攻皖不克,乱匪一阵风的三万大军葬身中都城下,张献忠失去奥援,只得退走庐江。史可法、左良玉等人连败张献忠,将其逼进潜江,谁料左良玉竟然拥兵自保,不仅退缩不前,反而总兵劫掠百姓,之后独自北还,致使大好局面一朝崩溃!”
“杨嗣昌定下的四正六隅之策,已经开始显现威力,李自成为洪承畴所败,已经不得不向四川退却。张献忠兵败潜江,此时也已是丧家之犬,只要各部同心协力,剿灭这两大匪患只在朝夕之间。”
路振飞哼了一声,“这些战事你我已推演多次,形势已经向着有利于朝廷的方向发展,如何能称得上*?”
朱平安苦笑了一声,“原因是那时我和先生都忽略了两个重要的方面。第一,关外皮岛失陷、朝鲜归附满清,满清自此之后再无掣肘之患,可以一心一意对关内用兵。第二,一旦满清入寇,势必要抽调官军精锐拱卫京师,但乱匪还要不要再剿。”
朱平安的双眼不禁有些泛红,“假如学生猜测的不错,来年,满清必然要对关内大举用兵,此次规模将远超往日。诸位不妨试想一下,如果满清铁骑南下,朝廷将会如何应对?”
黄公辅和陈子壮互相看了看,“危言耸听,奴酋皇太极继承汗位不过几年的光景,而且不曾停止用兵,怎么会一定在明年入口关内呢?”
朱平安坐直了身体,不禁笑了起来,但脸上满是苦涩。“两位还没有想明白吗?鞑子与流贼就是我大明躯体上的两颗毒瘤,他们会眼看着彼此被朝廷分而治之吗?没有流贼,我朝廷数十万大军即刻便会云集九边,满清何来入寇的机会?没有鞑子,流贼能逍遥这么多年吗?”
朱平安一拍桌子,“如今流贼陷入困境,眼看朝不保夕,鞑子会坐视不管吗?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难道诸位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试想一下,满清一旦进犯,剿灭流贼的大好局面将会即刻烟消云散,说不定,还会有朝廷官员打着招安的主意,养虎为患。等到朝廷和鞑子厮杀的筋疲力尽之时,这些个流贼便会毫不犹豫的再度举起反旗!”
朱平安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但这就是真实的历史,虽然眼下不过是朱平安的猜测,但朱平安知道,这些“猜测”正在一点点的变成现实。
黄公辅、陈子壮,包括路振飞和张继祖都不禁悚然而惊,回想这自天启年间延续至今的战事历程,的确便如同朱平安所说的一样,鞑子和流贼一北一南,一唱一和,正在不断的损耗着大明的实力,而现在的大明已然接近于崩溃的边缘,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吏治*、烽烟遍地。
“那,那你说的天灾呢,又是什么意思?”陈子壮喝了一杯酒,这才压住心中的惊骇,带着颤抖的语音问道。
这还用说吗?明末时期的小冰河期啊!朱平安在心里呐喊。
要说崇祯还真是一位运气极差的皇帝,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有像他遭受过如此之多的困难。自崇祯继位开始,一直到明朝覆亡的这二十余年之间,便是整个小冰河期最为寒冷、干旱的一段时期。清朝所谓的“康雍乾”盛世,纯粹是一个笑话。要不是土豆等高产耐旱农作物的大规模种植、气候的转暖,怎么会迎来人口爆炸式的增长,从这一点上来说,崇祯的运气实在是太悲催了。
但这些,朱平安没办法明明白白的告诉黄公辅等人,只能托词自己曾经遇到一位世外高人,精通天象,已经推算出自崇祯元年开始,将会有二十年左右的极端恶劣天气困扰大明疆域。
也许这个说法,反而能让他们半信半疑,其实,信一半就够了。
朱平安说完,酒桌上的众人陷入到长时间的沉默当中。所谓的天灾,众人的确是半信半疑,但将近十年来的大旱和寒冷天气却是不争的事实。而朱平安对于目前局势的分析却让众人相信了大半。
没办法,这些都是摆在眼前、无法辩驳的事实啊!
黄公辅抓起酒滩,咕咕咚咚灌了一大口,不管自己的长须被淋得透湿,将酒坛随手一丢,“平安小子,老夫与你立个赌约,假如明年鞑子真会大举入寇,老夫和集声贤弟便即刻开始在书院中教授兵事,不管士子们愿不愿意学,就算老夫找来些农家子弟和军户子弟,也要仿照昔日武院的规制将兵事传授下去,你看如何?”
“当真?”朱平安惊喜莫名,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言语真的起了效果,如果能让这些将来的南明精英现在就意识到局势的严峻,由此开始早做准备,那对于将来的抗清大业绝对是一大臂助。
陈子壮笑着拍拍路振飞的手臂,“见白收了一个好学生啊!”
黄公辅则冲着朱平安嘿嘿一笑,也抓住路振飞的手臂,“你恩师在此,老夫还能诳你不成。不过,加入你输了……!”
“黄大人请明言,小子愿赌服输,甘受惩处!”
“哈哈,那倒不用,只是听见白贤弟说,你这麾下可是有当年戚金将军的部属,怎么样,假如赌输了,送几名老卒到老夫军中可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