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七月二十五这一天开始,蓬莱城便热闹起来。登州四卫的一众军官齐聚城中,所带的亲兵,家仆加起来都有数百人之多,一时间便将蓬莱城中本就不多的客栈挤得满满当当。前登州总兵张可大在吴桥兵变时殉国,都司衙门的属官佐吏也死伤不少,目前在任的老人只剩下两个上了年纪的指挥佥事。于是,众军官蜂拥而至,纷纷来到这两个指挥佥事的私宅中打探消息,好早做准备。
据这两人所说,新到任的副总兵大人,虽然年轻,如今还不到二十岁,又是立了天大的战功被升迁到登州来。为人却是和蔼的很,对于下属也是一团和气。跟他随行而来的,其中居然还有原登莱巡抚孙元化大人的大公子孙和鼎,看两人聊得甚是投机,最近听说还一直在忙着筹建一个叫做什么研究所的东西,想来也是年轻人喜欢的玩意。
还有便是这位副总兵大人喜欢微服私访,没事就喜欢带着亲随在登州、蓬莱的附近转悠,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一天倒有大半时间泡在外边。
听两位指挥佥事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本是怕这位副总兵大人年轻,心性冲动,又是经过厮杀的人,指不定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影响到大家的富贵。现在看来,这个人倒是颇为沉稳,没有一上来便晕头巴脑的乱打一通,这便好说了。
当即便有人提议连夜将准备好的金银、美貌侍婢等一并送入副总兵大人的府中。也好提前打点知会。但两个指挥佥事却是连连摇头,连说副总兵大人毕竟只是初来乍到,更何况现在并没有私宅。就住在都司衙门中,这大张旗鼓的将财物美女送进去,未免不太合适。再说,听闻副总兵大人已经蒙皇上恩赏,钦赐了一门亲事下来,据说不日便要在山东成亲,这个时候送什么侍婢进去。不是自找没趣吗!
众人一听,顿时没了主意。不说别的。单说这皇上亲自赐婚,这得是多大的恩赏啊!看来这副总兵大人确实简在帝心,恩宠深厚啊!
众人无奈只得散去,七上八下的等待着明日的拜见。
七月二十六日一早。众军官起了个大早,换上崭新的武官服色一早便来到了都司衙门请见。与众人颇为不协调的是,一位身着三品参将武官服色的老者姗姗来迟,一身的官袍也是破旧不堪,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海边独有腥臭味道,此人只带了两名亲随,到得衙门门前也不与众人答话,众人也只当没看到这个人,当下各自向门前的侍卫报名进门。
登州四卫的千户以上军官足足有三十余人。都司衙门本就是登州卫的衙署,正堂也不算宽大,一时间竟是挤得满满当当。衙门中的仆役又是搬来了十余把椅子,这才将众位军官安置妥当。
朱平安则是身穿正二品的带有狮子补纹的绯袍,在岳锦峰、仇泽等人的护卫下来到前堂。众人一看朱平安身上的袍服,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总兵一职,在明代前期和中期始终是一种临时性的官职,并无实际定员。只是在领兵出站时才以总兵之名统领诸军。但自嘉靖、隆庆年间开始,在边镇便出现了总兵这种常驻武官。而后慢慢演变至实职。到了今日,总兵也成为大明疆域内地方武官的最高品级,手握重兵,挥斥一方。
可刘泽清就任山东总兵时,不过是正二品的身份,直到年前与清军作战,谎报军功,向朝廷声称收复登莱、青州失地,这才被朝廷擢升为从一品。可这朱平安小小年纪,眼下竟然已经是正二品的身份,难道说,这登州府的副总兵竟然要与山东总兵平起平坐了不成。
还有一点,朝廷为免地方武将做大,也特意设置巡抚一职加以监督和压制。济南便有山东巡抚衙门。可这登州府如今却是无人管制,登莱巡抚、登州总兵两个职位空缺依旧,难道说,朝廷是要这朱平安一手掌控登州府以及登莱水师吗?或者说,登州已经正式要从山东总兵府的麾下独立出来,成为山东东部的一个独立的军镇了?
一想到这层意思,众军官都是噤若寒蝉,互相偷偷交换了一下颜色,都感觉朝廷此举是大有深意,看向朱平安的眼神不禁又多了些敬畏。
众军官一一参见朱平安,其中也包括最后到达的那名上了年纪的白发参将武官,他便是如今登莱水师的参将童万钧。
彼此见完面,朱平安直截了当说出了此次会见的目的。那便是整顿登州境内军制,清理军户名册,厘清军户耕地数量。短短几句话说完,一众军官却是立刻炸了窝。
长久以来,大明军制败坏,军户制名存实亡。武将侵占军户田地、以军户为奴,虚造名册,贪占军饷、粮秣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朱平安刚一到任,便要求四卫即刻清理名册和田亩数量,等于是将这个盖子揭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刀斩断了一众军官长久以来的财路,这让军官们如何能忍受。
朱平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众军官的反应。可以说,这些人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如今的大明千疮百孔,朱平安好不容易获得了登州这一块辖地,便不会轻易错过这个发展的大好机会。更何况,如今距离崇祯十七年这个念头已经越来越近,虽然朱平安做出了努力,成功的救下卢象昇,重创八旗精锐,可流寇依然实力庞大,愈演愈烈,满清也未伤元气,其中的变数犹未可知,可以说,留给朱平安可供发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个时候,断断不能犹豫不决,只能快刀斩乱麻,尽快将登州这一块地盘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看着军官们发泄的差不多了,朱平安刚要说话,登莱水师参将童万钧却抢先一步站了出来,从怀中摸出一叠皱巴巴的文稿。“禀大人,这是我登莱水师的将官士卒名单,大人可与登州府现存的名单比对。另外,我登莱水师始创于天启元年,由首任登莱巡抚陶郎先大人一手创立,其后袁可立大人壮大我水师,威震鞑虏。但我登莱水师自创建至今,多次抽调军户入水师,但其田地却仍归于各卫所,我水师实无一份田地,请大人明察!”
童万钧此举无疑触怒了一众卫所军官,顿时边有人跳出来叫骂:“老童,你这是跟咱们兄弟唱反调,如此一来,咱们这些世袭的军官子弟还有什么活路!”
童万钧也不答话,径直将文册交给了侍立在一旁的王金发,又退回自己的位置,一言不发。
朱平安却是有些意外。没想到登州卫所中居然还有童万钧这么一个异类存在。朱平安点点头,嘉许了几句,便又转向众军官。
“本官奉皇命镇守登州,身上肩负着皇上交办的差使,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所下之命令,只是知会诸位一声,并没有和诸位商量的意思。为期一个月,下月二十六日之前,将各项名册清单报至都司衙门,本官将委派专人查核。不愿意照办的,自己便卸了差使,这些年的官做下来,所得应该足够安享富贵了,本官绝不为难!”
“大人所言差矣!”朱平安刚说完,军官行列中立刻站出来一个人高声喊道,众人看去,却是靖海卫指挥使林德远,此人乃是世袭的官职,山东登州府的土著,更是众军官中最年长的,到了此时,已经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我等俱是兵部委任的官职,大人怎能说免就免,更何况我等大多为世职,这可是历代先帝赏赐的,大人有何权力罢免!”
话不多,却是说到了点子上,一众军官顿时胍躁起来。
朱平安却是轻声笑了起来,顿时让军官们为之一愣。
“郭追,林指挥使想做出头鸟,给他念念本官要罢他官职的理由!”
“是,大人!”众人此时才注意到,由朱平安身后的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一身飞鱼服甚是扎眼,众人这才捕捉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怎么锦衣卫也来了?”
“经查……!”郭追展开手中的一卷棉帛,朗声念道:“靖海卫指挥使林德远侵占军户田地三千亩;家中所开商铺位于济南、青州、登州共计一十三处,其中包括贩运私盐、铁器,并与倭国有多次大宗交易。其人共有七子六女,年前纳第六房小妾,系抢夺民女,并致使该女父母身亡;另有,吴桥兵变时,为保全田产,竟私下与孔有德、李九成等叛逆联络,纳银万两、赠送其粮食五千石……!”
郭追还在不停的念下去,可刚刚还义愤填膺的林德远的在眨眼间没了精气神,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上,猛的醒悟过来,赶忙膝行至堂前,颤声哀求道:“大人,大人,莫要再念了!”
一众军官也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大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就在此时,外面的仆役却高声叫道:“山东总兵府都指挥同知蔡连升蔡大人驾到!”
本来已经放弃了抵抗的军官们就好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稻草,立刻来了精神,就连林德远也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