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二月初二。
希声山,满空祥云,金花遍洒,千余名彩衣女侍,福袍礼官在宫观之前敬候宾客。
山中早已去了往日遮山禁制,飘渺雾气之中,立有一座高有千仞的大台,金光万丈,流光焕彩,此台名唤金锺,为昔年开派祖师聚宴之所,即是锺台派名称之由来。
自其二代掌门执掌门户后,便在台下掘土开湖,名为养液,大有万顷,湖中积石堆丘,起了三座高山,分为迎阳、喜鲤、泽瑞,三山环于金锺台下,呈朝拜之状,并互以玉桥搭连,方成锺台“金山润水,白鼎瞰岳”之气象。
张衍一行五人是乘飞舟而至,此刻俯望看去,见下方翠湖敛霞,铜殿聚光,亭台水桥,屈曲环绕,一派胜景无限。
跛足道人看了下来,感叹道:“只看这副景貌,谁能想到锺台门内已是元气大伤,早已今不如昔了。”
宋初远对锺台派别无好感,哼了一声,冷笑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下方白光一闪,有锺台弟子上来,拱手道:“敢问尊客仙乡?”
赵阳自怀中拿出请柬一晃,那名弟子一望,恭敬道:“原是神屋来的张掌门,请随在下来。”
此来赴宴之人,有资格坐于入得金锺台的,皆是元婴高人,许多一同来此的低辈门人弟子,只能去三山之中饮宴,不过这弟子看张衍身旁只得赵阳一个侍奉,倒也不曾说些什么。
锺台弟子多是楚国皇亲贵戚,极重尊卑高下,即便上了台阁,也按地位身份划了席次,按上中下三殿分座。
三殿之间。以三十六层玉阶为隔,只有与锺台派交好,又实力过人之辈,方被尊至上殿。
对锺台而言,张衍此刻还是名声不显,但因望去修为深厚,又为一派之掌,五人之中有四人是元婴修为,虽不是自什么名山洞府而来。那名弟子也不敢安其去下殿,而是请至中殿坐了。
入席之后,张衍左右一扫,见大殿极是宽阔,视野无阻。一览无余,坐于此地,可遥见远山之中梨花纷落,玉雨飘絮,桃林粉妆,阳春带喜,可谓美不胜收。
他再目光一转。往席上看去,此间在坐者,能至元婴二重境只他一人,而上殿之中。倒是坐有二三人与他修为相仿,可能到得元婴三重者,却是一个也无。
实际在东胜洲中,除却大派弟子。能修至元婴境已是不易,许多修士入得此境时寿数已是不小。再往上去,也不过是增些道行而已,无有天大机缘,终生无望窥见洞天之秘,也就心安理得享娱声色,再无奋进之心。
他视线经过时,正巧临近一席上二人也是看过来,见他道行高深,神色不由微微一变,忙是稍稍侧身,拱手为为礼,张衍微微一笑,也是起手还了一礼。
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事,朝着坐在旁处的宋远初道:“此处可有宋道友同门在此?”
宋初远瞧了几眼,小声道:“是有两个,不过却是仇家。”他暗暗指向一处,道:“便是那二人。”
张衍顺其所示看去,见与他相隔百丈之远,坐着两名装束奇异的道人,一人胡须花白,肤色红润,细嫩有如婴儿,有出尘之气,而另一人脸容枯槁,眉垂至颊,嘴瘪塌鼻,相貌丑陋。
宋初远语声带上了一点恨意,道:“白发的那人唤做杨奉霄,原是教中长老,那名看去年纪稍轻的名叫古宏堂,是他同脉师弟,当年本门遭三派围攻时,这二人却是丝毫不顾念师门有难,先一步溜了不说,而后同门上门求助,反而还翻脸相向,我师父也是遭过此二人暗算。”
张衍点了点头,道:“若是道友一时寻不得传下密册之人,也不必急在一时。”
宋初远当初愿意投靠张衍,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师门秘法交给同门,以免失了道统,但当时只以十六年为约期,极是怕张衍取了他性命去,这时他迟疑了一下,忽然俯身一拜,道:“张真人若不嫌弃,小人情愿以毕生之力为真人效命。”
张衍毫不意外,笑了一笑,点头道:“宋道友秉性纯良,既是愿意入我门中,贫道正是求之不得。”
宋初远听到此语,只觉心头一轻,仿佛多日来的枷锁脱去,再郑重一揖,回去坐了,随后拿起酒杯一敬,就自仰脖喝下。
张衍一笑,也是拿起酒杯,饮了一口,放下来时,却听得邻座传来窃窃语声,他神情一动,运功至耳,只听一人道:“按楚国之礼,游宴会朋,会宴赏珍,此次锺台掌门设会宴,而非是游宴,足可看出此暗存试金之意。”
另一人接口道:“前两次龙柱之后,锺台门中长老死伤过半,那时就有传言乔掌门要请得派外之人为长老,如是传言不虚,稍候饮宴之上我师兄弟可要好好露一手了。”
先前那人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此是锺台地界上,不知有多少高人在旁看着我等,那事你我心里明白就是了,切莫嘴上再提,免得平白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另一人心领神会,连忙道:“是是,是小弟疏忽了。”
再往下去,两人说得俱是些平日琐事,张衍摇头一笑,也就无心在听。
差不多候有半个时辰,殿中宾客陆陆续续已是来齐,这时忽闻一声钟响,先是出来一驾画舫,飘飞出来百余名女姬,随其往来,缤纷花瓣漫天洒落,随后就见一道云光自天而垂,却是不见来处,似是天外飞来一般,再听一声磬响,光气散开,一名黑发道人手持如意,自里走了出来。
下方锺台弟子长老见了,无不躬身弯腰,口称道:“见过掌门真人。”
在座之人为示礼敬,也是自座上纷纷起身施礼。
锺台乔掌门一双细长丹凤眼,隆鼻朱唇。髯长至腹,相貌堂堂,顶上万攒紫星冠,身着锦绣山河袍,顶上三团罡云,灵光韵动,有合一之兆,他朗声一笑,端礼道:“乔某迟来。有劳诸位同道久候。”
下方宾客连称不敢,乔掌门朝殿阶前一名礼官望了一眼,后者站了出来,正欲开口,可就在此时。忽听下方有人道:“乔掌门,老道听闻招揽异士,不忌出身来历,这才前来投奔,可将我师兄弟二人安排在下殿,老道我却是心中不服。”
张衍转目过去,发现出言之人乃是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正是那宋初远的同门杨奉霄。
乔掌门涵养甚好,不见着恼,朝下看了一眼,笑道:“这并非乔某无礼。此间在座之人,或是功行高深,或是名震一方,却不知道友有何能耐?”
杨奉霄转过身来。瞧了瞧周围在座之人,大声道:“老道我修得奇术出手便要伤人。这饮宴之上,不好施展,不过倒是有一门‘斩颅剖腹,洗肠剜心’可以一示。”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修道人身体半点也损毁不得,若是有所残缺,别说成就大道,就是修为亦要损毁,可别斩颅剜心,便是那些力道之士,要是功行练不精深,躯体被断,也是一样要亡,至于那六阳魁首,被人砍下,从无听说还能活命的。
乔掌门却是有了兴趣,道:“道友不是说笑?”
杨奉霄自傲一笑,道:“乔掌门,老道可不是得了失心疯之人,万不敢拿此等事开玩笑。”
宋初远一脸狐疑,他从未听说门中有这门奇术,就是秘窟藏书之中也不见有所载录,暗道:“莫非这百多年不见,他又习得了什么秘术不成?”
张衍目光闪了下,溟沧派中十二神通之一的“虚一元命气”倒是能做到此点,就是不知此人是否也会这等神通。
乔掌门朝左右一望,再对其点首道:“那就请道友一试,若是当真有此等本事,奉至上座,又有何不可。”
杨奉霄眼中放光,当即松了腰间丝绦,再将衣袍解开,露出胸腹皮肉,摸了摸自己颈脖,又拍了拍肚皮,大喝道:“哪一位前来动手。”
宋初远目捏了捏拳头,就欲上前一试,还未站起,就听阶上有一人道:“本座可否?”
杨奉霄看过去,见那人厚唇浓眉,髭须浓密,魁梧异常,状极威猛,大笑道:“原来是项长老,听闻长老入道之前曾为楚国骁将,勇冠三军,尊驾执刀,想是又狠又辣,最为痛快不过。”
孔长老也不多说,探手有一抓,已自袖中取了一柄厚背大刀出来,抬步下阶,三两步到了杨奉霄面前,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噗嗤一声,已是将头颅斩落在地。
众人此刻无不是瞪大双目在瞧,见此一幕,俱是颈脖发凉,可奇异的是,头颅虽去,那身体却是不倒,也未见断口之中有鲜血喷出,这时殿中不知哪里传出一声大笑,众人循声望去,不觉骇异,原是杨奉霄那头颅所发。
那头颅原始脸孔朝地,这时骨碌一翻,转了过来,大声道:“诸位,老道我这头颅暂时寄在此处,不必急着装了回去,孔长老,劳你剖开我肚腹。”
乔掌门在上面笑道:“不必了,道友只这奇术,已是让我等大开眼界,来人,上殿赐座。”
孔长老离得近,他能看得出这绝非什么幻术,而是真的将头颅斩下,不觉啧啧称奇。
杨奉霄大叫道:“乔掌门,老道这就上来,恐是有道友不服,还是容我施展完手段吧。”
说着,那无头躯体一颤,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柄刀,对着自己腹部狠狠一划,随后入手进去一阵掏摸,将自己一颗热乎乎的大心取了出来,单手举着,向众人示意了一圈,随后再装了进去,伸手一抹,伤口已是消失干净,无头身体离开席案,摇摇摆摆走了两步,弯腰将那头颅抓起,重新按在颈脖上,先是正了正,再用手一掐,断痕已除,扭了扭脖子,看去竟是半点事也无。
他撇了一眼座中众人,目露得意之色一摆袖,昂然向上殿走去,到了乔掌门案前,拱手一礼,便就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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