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回了石门,人累马疲,镇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颇有数量的镇民,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回来。
张首晟一言不发,排开众人,径直入镇,张府门外,回身一望,没有一个兵员离开。
“连长!”
有人唤了一声,张首晟只觉心脏停顿,那一双双眼睛,如泰山压在心头。
他已经做到忤逆命令的程度,得来的却是如此让人绝望的结果。
张首晟自嘲一笑:“都散了吧,看着我做什么,凭咱们这三瓜两枣,还想去星城造反不成?”
众人归于默然,不知谁带了个头,稀稀拉拉散去了。
他进了大厅,望见明亮的厅室,喟然一叹:“真他娘的黑啊。”
正在打扫的下人吃了一惊,连忙将窗户通通打开,登时纤毫毕现,每一根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毕成峰苦涩道:“太黑了。”
下人懵逼脸。
张首晟呵呵道:“我早该想到的,黑云匪虽然穷凶极恶,但肆虐数年竟无人注意,上面的人都是瞎子吗?”
毕成峰目光闪烁着:“大舅哥,我们还能做什么吗?”
张首晟笑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毕成峰也笑了:“是啊。”
“小道长能为人间莫须有之物而战,以寥寥数人之力灭掉黑云匪,结果反倒落入死局,真是个大笑话呢!”
张首晟自言自语,面上笑容更甚;毕成峰咬牙切齿,读书人的血管亦然流淌岩浆。
“将消息散播出去,就看看这人间,到底有没有,值得不值得。”
……
“爹啊,是真的吗?”已然入夜,金甜探头,往厅室内张望,昏黄灯火下,金族长的脸阴晴不定。
“是真的。”金族长面色化开几分,柔声道。
一天之前,没有人会认为这是真的;一天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真的。
肆虐三镇百村的黑云匪化为昨日云烟,仅仅是几个人而已。
这不禁让人觉得如处梦中,十分的虚幻。
然而事实是不会因人的不信或者质疑而消失,能做到的,最多只是扭曲二字。
于是乎,四人转眼就成了杀害青关孙少校的凶手,押往星城大帅府,择日进行审判。
金甜咬唇道:“我们金家,应不应该做点什么?”
金族长骇然失色:“你疯了,那可是大帅,碾死咱们金家,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来得艰难。”
金甜心中生出一股深沉的怨气:“那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冤枉,明明应该享受荣誉的,太肮脏了。”
没有人相信他杀了什么孙营长,欲加之罪罢了,遍览古今,也不是头一遭。
纵然杀了又如何,孙营长镇守三镇,却放任黑云匪作威作福,名声臭的差不多。
老百姓平时不敢吭声,而今黑云已灭,事实不容磨灭。
短短半天,已有人脑补出孙营长和黑云匪勾勾搭搭,却被小英雄等人撞见,直接送上西天的传言。
金族长冷静道:“世间就是这么肮脏。”
金甜跺一跺脚,想到那个神气的少年,如此屈辱的消亡,甚至希望他战死在黑云山上。
她越想越气,竟是气哭了,小跑回了房间。
灯火黯淡,直至熄灭。
凛冬将至,万籁俱静。
少年英雄,起于毫末,行常人不能之事,以一腔热血,颠覆黑云,却一头扎进人间黑暗之中。
肮脏的黑泥,灌入七窍,封闭六感,使心跳停滞,热血消散,英雄末路,何其悲哀!
金族长凝望沉沉夜幕,发出一声叹息。
这一瞬间,他苍老了许多,脑海中回荡着金甜的言语,自嘲一笑。
便是想做,又能做什么呢?
……
浓云之夜,所见沉黑,万物失声,席胜与付思,在曾聚集的空地,喝着闷酒。
你一杯,我一杯,灌入肚中,不生烈火,唯有寒凉。
不知何时,一些影子活了过来,从黑暗中走出,包围了两人。
两人恍若未觉,推杯换盏,视众人于无物。
有暗影怒向胆边生:“小英雄等人,被莫须有的罪名扣押了下去,你们两个还有脸在这喝酒?”
席胜毫不客气的骂道:“没卵子的东西嚷嚷什么,我和小英雄同出石门镇时,你个龟儿子躲在哪里?”
付思哈哈一笑:“胜哥,别理会这些懦夫,咱们喝咱们的。”
“住口,我们不是懦夫,只怪黑云寨的恶匪……”
席胜饮尽一杯:“哦,那现在黑云恶匪已经除掉,也没看到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动作。”
“那可是大帅啊。”
暗影沉寂了,黑云匪已经足够可怕,但和统治湘地的大帅一比,又算的了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有暗影发声:“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毕竟小英雄为民除害,都是为了石门的人。”
席胜噗嗤笑了:“呵,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想知道小英雄怎么和我说的吗?”
“什么?”
席胜唏嘘不已,付思摇头失笑,吐出四字。
众人呆若木鸡,席胜大声嚷嚷:“大家伙快笑,灭了黑云匪,结果被大帅抓了,快笑快笑!”
他捧腹大笑,竟至于在地上打滚,狂笑声震动黑夜,却觉面颊一阵湿润。
为那般希望虚妄之物而战者,却被希望虚妄之物的代言人抓了,生死未卜,天底下还能找出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不知何时,一切都归于寂静。
章叔排开众人,来到两人面前,沉声道:“我们能做什么吗?”
每个人都扪心自问:“我们能做什么吗?”
答案让人很沮丧,也许,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黑云匪几句话,便能让他们畏首畏尾,何况高高在上的湘地大帅。
灭黑云寨,动动嘴皮罢了;杀什么人,说一句话而已。
死一样的寂静,不过一群无知无觉的老百姓。
有人愿意出头,无人跟随;那人覆灭黑云,无人说话。
终究是躲在暗影中,同化于暗影内,蝇营狗苟,如老鼠一般生活着,也将永远这样活下去的动物。
席胜笑了笑:“真是悲哀啊!”
付思踢翻酒坛,环伺众人,灿然笑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
群山笼罩的村庄,黑夜也更为沉寂,青松坐在门框上,入目所见,天昏地暗,静如鬼蜮。
身后走出个年轻人,是老族长的儿子:“青松哥,伤势还重着,早些休息吧。”
手搭在他肩膀上,青松摇摇头:“今年是个好年份啊,雨水充足,庄稼丰收。”
年轻人叹息道:“是啊,黑云也没了,不用担心有人来打劫,可算能过个舒服年。”
青松目光微眯,至于犀利,似要将夜幕看穿:“知道吗?小道长是为了我,那天,他对我亲口承诺过。”
年轻人默然,倍感无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作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青松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我要走了。”
“你的伤?”年轻人惊道。
“本来就是个死人。”青松莞尔。
年轻人定定道:“去哪里。”
青松遥望远方,不见丝毫迟疑,他知道,他要去向何方,葬身何地。
“星城。”
年轻人苦笑:“有用吗?”
青松摇摇头:“有用我会去,没有用我难道就不会去了吗?”
年轻人目光闪烁着:“可是,又有什么意义?”
青松的眼睛,如同划破夜幕的晨星,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有什么意义。从这里走到星城,每一个脚印形成了路,路就是我的意义;如果小道长死了,我便血溅大帅府,血就是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