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魏帝与帝姬这对父女的相处方式,叫旁人看来十分奇怪。

若说魏帝不关心帝姬, 他却又方方面面为她布置周到,若说他关怀她爱惜她,父女之间却又如陌生人一般,除却必要的对话外,不曾有半分温情,尤其是随着帝姬长大,容貌愈发像魏帝,彼此便愈发冷淡了。

神秀帝姬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这点倒是很像刚到兰京的昭庆皇后,对什么都淡淡的,哪怕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没露出几分喜色,只是安静地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让冬萤梳头时,冬萤为她贴上了一枚花钿,“娘娘曾经都夸过奴婢的这个花钿好看呢!”

“母后也喜欢吗?”

神秀帝姬不大喜爱这些过于艳丽显眼的装饰,她对于母亲的印象都来自于身边的昭庆皇后旧人,父皇是从不会与她提的,寿伴伴倒很喜欢与她说,神秀对旁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惟独对母亲,很爱听旁人提起。

“是啊,娘娘喜欢。”冬萤笑着说,“娘娘喜欢漂亮的鲜艳的东西,这一点跟殿下却是不同。”

神秀帝姬看着眉心花钿,说道:“我是储君,若是总妆扮的漂亮鲜艳,难免显得不庄重,旁人会不怕我。”

红鸾连忙道:“殿下别听冬萤胡说,她呀,就是想打扮殿下,从前娘娘在的时候,她便恨不得一天给娘娘梳十次八次的头。”

结果换成不爱打扮的小帝姬,冬萤根本是有招儿没处使,偏偏神秀帝姬生得这样好看,虽说容貌气势是像极了官家,可约莫是年岁还小的原因,她看起来总有种干净的天真感,这一点像昭庆皇后。

“母后脾气很好。”神秀帝姬垂下眼眸,“不像我。”

她平日话不多,也就是昭庆皇后身边旧人能让她多说两句。

神秀帝姬当然算不上脾气好,她是未来帝王,大魏储君,虽是女儿身,却无人敢在她面前造次,与可以任意展现自己情绪的昭庆皇后不同,神秀帝姬自小便被教导要不动声色、不苟言笑,不能被人揣摩出自己的心意,从而变成他人掌中木偶。

她想要成为父亲那样,无人敢质疑、无人敢抗衡的帝王,可身为女郎,她天生有着巨大的劣势,这份劣势并非来自于她本身能力不足,亦或者是心性不够坚定,而是这个世界,不愿意接受她作为女人,却成为主宰者。

哪怕是已经死去的,毫无能力的几个兄长,因为是男人的身份,就能轻易得到惋惜和追崇,而她再优秀,也会听到来自男人的“只可惜殿下是女郎”的评价。

不过,这些评价在他们濒临死亡的时候,便不再那么令她难受了。

神秀帝姬很早意识到一个事实,想要掌控天下,想要坐稳皇位,想要成为不输给父皇的帝王,她要拥有比男人更强大的力量,比他们更加聪明、优秀、狠心,这样才能将他们踩在脚下,奠定自己的地位。

与此同时,她还要扶持更多的女人,使她们进入到朝堂中来,成为自己的力量——这一点,并没有人教导神秀帝姬,完完全全是她自己意识到的。

因此她不能随意笑随意哭,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弱点,她要像父皇一样,成为没有弱点的人。

头发可以不梳成漂亮的发髻,衣衫也可以不华丽,奢侈的首饰更不能激起她的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渴望权力。

只有一个人在她心中是例外。

不是教导她长大的老师们,也不是强大的为自己保驾护航的父皇,而是那位早已逝去,却被许多人永远铭记的母亲。

虽然母后死的时候她还很小很小,可她确认自己曾有过朦胧的记忆,曾被温柔的爱着,这份爱直到母后离开人世都不曾变过,这一点,并不是她的错觉,她的身边还保留着母后给她准备的小肚兜小枕头小手绢——有一些只绣了一半,大抵是她到了后头精力不济,不能再花费时间。

神秀帝姬想要更多的女人封侯拜相,除却骨子里对权力的渴望与追逐外,也有母亲昭庆皇后的原因。

归根结底,母后一生孤苦,都是拜她那位好外祖温俭所赐,倘若温俭没有娶平妻,倘若外祖母在丈夫娶了平妻后能够拥有独立的想法乃至于离开的机会,那么这世间许许多多像母后一样的女人,兴许都能够多活几年。

男人不要娶那么多妻子就好了,女人能够走出后宅就好了,大家如果都这样想的话就好了。

想要完成这样的目标,神秀帝姬需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

她永远无法成为像母母后那样被人喜爱和怜惜的人,但她会成为如父皇一般强大威严的统治者,保护更多像母后一样的人,让她们可以永远天真烂漫,受人喜爱。

当神秀帝姬面无表情时,即便是昭庆皇后身边旧人,也不敢贸然出声。

今日虽然是生辰,但神秀帝姬对此并没有多么期待,每年她的生辰都过得十分热闹,这是身为储君应有的荣耀,她应当坐在高位之上,接受群臣跪拜——而他们也应当习惯对年幼的女郎弯下脊梁与膝盖,毕竟这样的事,往后还要延续几十年。

“父皇。”

穿了新衣的神秀帝姬并没有梳寻常女儿家的发髻,而是如同魏帝一般以玉冠束发,神秀帝姬的打扮并不完全男性化,而是更偏向于在女性衣衫上进行改良后,无论是行走还是跑跳都更为方便的服饰。

因为神秀帝姬对于这种风格的喜爱,民间女郎也多有效仿,她小小年纪,容貌与官家有七八成相似,皮肤却是惊人的白,冬萤等几位姑姑曾说,她的肤色像昭庆皇后,昭庆皇后便是一身雪肤,只是,神秀帝姬的白要更健康一些,是透着红润的白,而非昭庆皇后那冰雪般透明的白。

母后生下她时,得知她是健康的小孩,曾十分喜悦。

拥有健康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能够活得更久。

“父皇。”

魏帝看了神秀帝姬一眼,没有说话,神秀帝姬在他身边坐下,众臣朝拜,六岁的帝姬面容平静,丝毫没有怯场,她虽然还小,心计却很足,只是还略有些稚嫩,毕竟是自出生起便没有吃过苦的小孩,总还有些掩不去的天真。

这份天真,时常让魏帝想起亡妻。

父女俩之间话从来都不多,除却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会有任何温情的语言。一个是最强大的帝王,一个是最优秀的储君,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

整个宫宴,父女俩都没有说几句话,倒是几个侄儿都规规矩矩来给神秀帝姬行礼,虽然她的兄长们都死在了父皇手中,可其中有几位兄长留下了儿子,年岁比神秀都大,也都是知事的年纪,父皇从未管过他们,神秀知道这是为何。

这是父皇给她留下的猎物,是将来她要拿来练手的器具。

神秀从不拿他们当活人看,也对他们或多或少的小心思视而不见,一点点的仇恨并不算什么,虽然这几个侄儿没什么才能,也没什么外家支持,可他们是郎君,又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子孙,于是便有一些眼皮浅的人人对他们寄予厚望。

与之相对的,则是她高贵的身份,以及圣心所向,因此也没什么可不平的,各有优势,但最终赢家只会是她。

神秀帝姬的生辰与魏帝的生辰差不了几天,不过自从昭庆皇后故去,魏帝便不再过生辰,民间他倒是不管,不过今年,似乎与往年有些不同。

上巳节到来前,神秀帝姬便得到寿力夫带来的消息,三月三那一日,父皇要带她出宫。

当然,并非是为了游玩,而是要让她亲眼所见民情,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才不会眼界狭窄,被困于这一方天地,不至于闹出国君治理国家,却不知民间一石米要多少钱,一文钱又经得起什么的笑话。

神秀帝姬想,父皇什么都懂,是不是因为他曾天南海北带兵出征,见多识广,因此无人敢糊弄?

她若是想要成长,也不能终日待在宫中,否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出宫后第一件事,却是直奔辅国公府。

神秀帝姬的曾外祖父,即辅国公钟肃,自昭庆皇后香消玉殒,身体便一直不好,深居简出,神秀帝姬来探望过几回,老爷子精神头不行,大抵是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对一切都失了兴致,也就是看见神秀帝姬会露出几分笑容,最爱做的,便是做他最拿手的叫花鸡给神秀帝姬尝。

舅爷爷钟达与舅舅钟晓,以及自晚西王庭赶回来便侍奉于曾外祖父身边的小舅爷钟不破,整个偌大的辅国公府,竟是只有这四人。

神秀帝姬难得来一回,她看见院子里的葡萄藤生得郁郁葱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太和殿里也有葡萄藤,据徐伴伴说,母后曾因结出的葡萄不够甜而痛哭失声,于是父皇着急哄了许久才好。神秀帝姬难以想象那副画面,只是听着便觉得母后十分可爱,若是缘分再长久些,能够多相处几年就好了。

她已经不大记得母后的模样了,自己也生得不像她。

父皇那里有母后的画像,只是从不给旁人瞧,神秀帝姬也不例外。

留父皇与曾外祖父等人在里头说话,神秀帝姬一个人慢慢在辅国公府内闲逛,辅国公府养了不少狸奴,个个油光水滑,听说母后当年也想要养一只,只可惜她身体不好,怕狸奴野性难驯,发狂伤人,父皇意欲拔了牙齿爪子再给她,她却不愿。

从身边人的口中,神秀帝姬觉得母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只是她想,倘若母后还在,想要养一只狸奴,她不会像父皇先与母后说再让她做选择,而是会直接拔掉狸奴的牙齿与利爪送到母后身边,那样的话,母后再不忍,也不会舍得拒绝。

野性难驯的东西,就是要狠狠教训,才知道什么是厉害。

她看似身边无人,实则暗中都有乌衣卫守护,只打了个响指,那状似无意嚼舌头的两个家丁就被带到了跟前。

“你们俩,方才在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辅国公府主子厚道,这些下人不知感恩便罢,竟还敢在背地里嚼舌根。

两个家丁第一次见尊贵的神秀帝姬,原以为只是个六岁女童,不足为惧,且他们只是收了点银子,在神秀帝姬身边装模作样说两句含沙射影的话,这难道也犯法?

神秀帝姬听得很清楚,这两人,方才在讲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将母亲克死的命硬女婴的故事,这个女婴乃是家中独女,父亲是一方巨贾,偏偏将全部家产交付给了独女,独女却无能力承受这份荣耀,竟是叫人给吃了绝户,于是这二人再下结论,言明女子便应守在后宅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否则便是牝鸡司晨。

与男人较量,简直不识抬举!

方才说时嗓门不小,生怕该听到的人听不到,单叫他们重复,反倒没了本事,神秀帝姬淡淡道:“拖出去,别惊扰了辅国公。”

那两人还没弄明白拖出去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已一命呜呼。

神秀帝姬冷淡地看了眼尸身,乌衣卫眨眼便将现场清理的一干二净,辅国公府少了两个下人,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真正触怒神秀帝姬的,并非是吃绝户,也不是牝鸡司晨的指责,更不是对她能力的质疑,而是他们说,是她克死了母后。

不,不是这样的。

无论是寿伴伴徐伴伴,还是冬萤红鸾等几位姑姑,乃至于为她调理身体的薛御医,负责保护她的陆统领,他们都说,母后是为了她,才在生下她后多活了几日,为的,便是不叫人说她命硬。

母后对她的爱,不容许任何人玷污,胆敢生出异心之人,都应当拿性命来抵消她的怒火。

这件事神秀帝姬虽未告知魏帝,然又如何瞒得过?只是这一回,魏帝没打算出手,他养了神秀六年,也该到了她展现手段的时候。

她需要更加血腥雷霆的手段才能镇压住那群不服气的男人,这个位子坐不坐得稳,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出了辅国公府,神秀帝姬一直坚持自己行走,她年纪不大,个头却比同龄人高,身高上也是随了父皇,不像母后乃是娇小纤细的女郎。

兰京街道上十分干净整洁,因着是上巳节,各处都很热闹,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主干道上还有舞狮子,都是神秀帝姬从未见过的。

她原本想走近了瞧瞧,却突然发觉父皇站在远地有些出神,于是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父皇在看一个角落里卖糕点的小摊子。

摊主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虽然忙碌疲惫,却都笑呵呵的,神秀帝姬没有说话,跟在魏帝身后往那摊子走去,听见父皇要了一份糯米糕,那糯米糕蒸的十分好看,冒着腾腾热气,是一种很朴素却能直击人心的美味。

老汉切了糕,用油纸包起来递给魏帝,大约是老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总算认出来是那好些年不曾见的贵人,于是立刻不肯收钱,说是曾经给的钱,现在还有剩呢!

老婆子眼神伶俐些,她下意识往贵人身后看,虽数年不见,但贵人一如既往俊美高大,却不见那与他形影不离的女郎。

“这位郎君,怎地不见小夫人?”

魏帝怔了怔,神秀帝姬不由得向他看去,却见他面色如常,片刻后才回答:“……夫人因病,已去六载。”

老夫妻俩一听,连忙惶恐致歉,魏帝手中的糯米糕瞬间没了滋味,他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没有动怒,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神秀帝姬曾听闻,父皇最是暴躁易怒,患有头疾,发作起来不管不顾,要见血才能平缓,可自她有意识来,从不曾见父皇动怒,自然想象不出那是何等恐怖的画面,然而眼下,父皇不怒不惊,反倒令她心中有些波澜。

此后,魏帝始终表里如一,只是在桃花林的结缘树下,他仰头看向挂在顶端的一个荷包,久久不言,亦不曾取。

傍晚回宫,神秀帝姬离去,太和殿内只余官家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桌上那油纸包的糯米糕,已然凉透,甜香不在。

恍然间,竟痴痴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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