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松山正值晚春时节,山中青松如海,绿草如茵,枝锦花一拥拥地团簇惹眼,更有山泉自高处汩汩而流,清凉甘甜,为黎唐王朝天下明景之一,引得文人墨客每每路过此地便要抒情一番。
虽大多都是无病呻吟地牢骚之作,但其间不乏有惊世憾天之文章。每逢此时,长安城鹤楼便会将文集整理出咏霁榜一份,为众人津津乐道之余,另在书斋前挂书法大家单烬子亲笔所写咏霁榜首文章一份。
久而久之,每逢五月,蓟州松山便是人满为患。
这一年为明德八年,一唐姓穷书生途经松山,写下《淞山赋》一篇,被鹤楼收为当年榜首。
书生三日名动长安,七日声扬千百里,半月之时,天下读书人皆知咏霁榜首唐奴之名。
但有些人关注的不是那书生在文中一展令人惊艳地才华,而是那文中所写之事。
“八年五月……松山风凛,落松阵阵如雨,赤泉流响……哀嚎遍野,实惨矣,实悲哉!实叹哉!”
于书房桌案前诵读文章之人是蓟州经略李相真,如今已至不惑之年,可除却微白的鬓角,却似乎并无什么岁月的痕迹残留在脸上。
此刻这位经略大人正看着手中的密信,唇角微微上挑,看上去温和得很,却只有幕僚们知晓这位常年任职于北部边关的经略大人的“笑面虎”风格。daqu.org 西瓜小说网
前些日子蓟州境内松山派大弟子宋子仁率众反出了师门,更是带走了新任掌门苏琏的未婚妻。
本只是松山派内部矛盾,可五大门派不知从哪里收到的风声,竟趁机围堵在松山派附近,打着“清除武林恶贼”的旗号攻进了派内,剩下地一半松山子弟死的死,伤的伤,哀嚎声此起彼伏,远在山脚处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鲜血更是染红了松山的千年甘泉。
可想而知,是何等地惨烈!
李相真唇角挂着一抹淡笑,眼底却是一片寒意,
“这些个地痞流氓,在自己的山头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朝廷不与他们计较,如今竟敢踏足我蓟州的地盘上来屠戮百姓,看来还真是要教训一下了。”
身处蓟州这样的北方重地,连李相真这样的儒生也渐渐被打磨得有了北地之人杀伐果决的秉性。幕僚们深知,李相真此举并非意气用事,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些年来江湖中人死的不少,可从来没有说朝廷大兵压境的情况。但这一次不同。
唐奴的一篇文章悬挂于闻名于四海之鹤楼,天下皆知,事情闹得太大了,若是不妥善处理,最后朝廷将颜面尽失。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此刻强硬的手段是必要的。
但幕僚们的神情却十分凝重,若是别处也就罢了,蓟州所处之地太特殊了。
“经略大人,调兵容易,可蓟州的兵,迈不进中原啊。”
年轻的幕僚齐蒙说出了众人心中的担忧,坐在上首的李相真亦是不出意外的面沉如水。
“这些年因为那位的缘故,朝廷屡屡克扣我蓟州官员兵勇的粮饷俸禄,就连各种催发民生经济的举措也从来都与蓟州无关。若不是经略大人百般周璇,另辟蹊径与北边匈奴进行贸易,又补贴民生,蓟州岂有今日之繁华景象?”
另一位布衣幕僚袁无杰接着齐蒙的话说道,
“此时若是从蓟州出兵,必将引来朝廷的忌惮,介时被责备事小,处处掣肘更是后患无穷。为了一个松山至此,得不偿失,望大人三思。”
话音刚落,众人心中再次一紧。
恰逢此时门外雨廊下有几名女仆经过,碎步轻点,却凛然整齐有序,伴随着一名红衣侍女走进,鱼贯而入地侍女们手中捧着新鲜的梅子,一时间倒也分不清是女子香还是梅子香。
李相真看了一眼为首的红衣侍女,这才挥手邀众人共同品尝梅子。
美丽姣好的容颜历来是催人愉悦之法宝,甘甜酸爽的梅子更是咬一口便使人觉得神清气爽,因此,突然走进屋中的侍女也不出意外地让屋中低沉的气氛缓和了几分。
“荀先生怎么看?”李相真把玩着手中紫色的梅子,余光却注意着坐在窗边那位苍髯白发的老者。
只一瞬间书房里众人目光纷纷落在了那老者身上,耳众目睽睽之下老者只是将一颗梅子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细细地品尝着酸甜的汁液,直到将那细碎了地咽了下去,这才满足似的点了点头道,
“江南杨梅产地数十,唯以姑苏为最。只是蓟州离姑苏太远,即便以快马运输,也要四天时间,天气炎热,介时梅子早已坏掉,所以我蓟州普通百姓从不得食梅子,今日借经略大人的光,老朽得以在蓟州苦寒之地尝得此世间美味。殊不知在江南地界,这时节的梅子一斤只需十几文钱。”
李相真心中一动,随后眉梢轻佻,恭敬地附和道,
“荀先生说的是,这梅子是定北王世子送来的。听说是用了什么极特殊的法子,若非如此,今日你我众人也不会有机会大饱口福。”
话音刚落,那边老者的声音已经响起,
“方才齐小子和无杰说的有些道理,蓟州若是想要为松山之事讨个公道出兵,必是困难重重,难免引来朝廷忌惮。可若是不作为,那被人看笑话的将不仅仅是松山,更是整个蓟州。”
“那依先生之高见,该当如何?”李相真忙追问道。
老者说出了李相真心中所想,他想出兵,也明白齐袁二人所说的弊端,可什么都不做又无法向蓟州百姓交代,于是便左右为难。而此时老者的话则让他看到了希望。
“解铃还需系铃人。”老者轻吐几字,却让一直烦恼困扰于胸的李相真在千万条乱麻中找到了一丝头绪。
齐蒙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迟疑着问道,“晚辈斗胆一问,荀老先生的意思可是让松山自己去五大门派复仇?”
“正是。”老者点点头,“江湖事,总要靠江湖人去解决。”
“别的不提,先生可知松山现状如何?”
“如何?”
齐蒙道,“松山派现门中只余十数子弟,钱财金帛几近于无,百废待兴。门主更是与镇山的高手一同下落不明,这样的松山,您觉得要多久才能向已经壮大的门派进行挑战,从而一雪前耻?”
齐蒙将松山现状历数得清楚,于他而言,现在的松山危如累卵,自保尚可,但若是寄希望于松山自身壮大以雪今日之耻,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这边话音方落,便闻听有人放声大笑,笑声狂傲不已,似在无情的嘲笑着年轻人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
被人当众羞辱,素来作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又心高气傲的齐蒙不禁面露窘迫,道,
“齐蒙不才,不知方才所言有何不妥之处,望荀老先生不吝赐教!”
老者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急于寻求答案的年轻人,随后才收回目光,对坐在上首的李相真说道,
“经略大人,松山之事表面上看是简单的门派之争,可实际上是对我蓟州的又一次打压。所以,这个公道一定要我蓟州亲自讨回。但此事涉及中原各地,圣主已经下令各地追查捉拿涉事人员,若是我蓟州贸然出兵,极为不妥。所以此事蓟州需要一个能够代表蓟州的人去做这件事。”
说到此处,有人依旧云里雾里,有人却已经豁然开朗。李相真便是后者,甚至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荀老先生说的这个人可是松山掌门苏琏?”
老者满意的点头,“正是苏琏。当今圣主宏才大略,一直试图将江湖武林能人收为己用,若是能够说服苏琏率松山众人归属朝廷,介时龙心大悦,蓟州便可顺势出兵,帮助苏琏捉拿杀人凶手。”
李相真略微思索,觉得老者言之可行,或者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难题——松山掌门苏琏已经失踪了,若是张贴榜文寻找定会闹得人尽皆知,倒于计划不利,可又哪里有一个万全之策呢?
心中想法刚刚生起,老者的声音再次传来,
“至于失踪的苏琏,经略大可不必为难,老夫倒是知道个去处。只是说服一事,还需经略大人派一个人去。”
李相真眼前一亮,看向老者问道,“先生觉得谁合适担当此人?”
老者微微一笑,眼角余光扫过角落里的年轻人,轻吐二字,
“齐蒙。”
一言既出,震惊四座。尤其是刚刚被老者有意无意羞辱过的齐蒙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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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蓟州樊城
直到了红楼快递的大门前,齐蒙还是没想通,为什么荀老先生会选择自己来做苏琏的说客。
论能力,他是年轻一辈翘楚,却只是经略府幕僚之中等。
论资历,他也刚入府半年时间。
如此大任,于情于理也断断落不到他的身上。更何况,他对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信心。
这些江湖人历来厌恶朝廷,松山若是有意投靠朝廷的话,也就不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
荀老先生的办法看着不错,可真的实际去办起来却难度极大。这几天齐蒙也想了无数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倒,经略大人又只给了五天的时间,齐蒙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登门了。他甚至有些期望,那位掌门并不在此处。
“唉,难啊!”齐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刚准备进入铺中,一人便迎面走了出来。
开门的是位腰间横着一柄长剑的素衣女子,装饰也只有一根木簪、以及一条束发的黑色丝绦随风而动,整个人显得极为干净利落。
且虽未曾施面于粉黛,却已然肌肤莹白如雪,两弯长眉入鬓,平添四分英气,尤其是那一双如同狐狸一般的眼睛,天生的三分妖娆,却妖而不媚,极为惑人。
区区樊城,怎会有如此天生丽质的佳人?
一时间,齐蒙竟看得痴了,以至于不曾听到女子所言,直到发现女子蹙起眉头看着自己,齐蒙这才不好意思的向后退了一步,拱手作揖道,
“在下齐蒙,前来拜访松山掌门苏链,烦姑娘通秉一声。”
叶清漪不由得蹙起眉头,目光也冷了几分,重复道,“掌门正在里面等你,随我来吧。”
说着叶清漪转身让开了门口,齐蒙却愣了一下。这位松山掌门似乎早已得知自己的到来,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还是另有原因?
怀着疑问,齐蒙随着女子走进商铺之中,却不由得被里面的景象吓了一跳。
整个店铺中一半是用油纸或是铁箱子打包好的货物,一半是在排队取货的人,有取货的妇人拿着户籍自报家门,另一边便有伙计将货物找出来,再三核对后方才交与妇人,以是店中虽人员众多,却井然有序。
齐蒙起初还在疑惑着什么是快递,现下看来其实就是普通的镖局而已。没想到堂堂松山掌门竟然沦落到走镖的地步,真是令人唏嘘不已。不过换而言之,这位掌门倒是个大丈夫,能屈能伸,假以时日,松山能重返巅峰也未可知。
正想着,二人已经穿过了前堂,来到了后院一间位于北侧的厢房前,并在叶清漪的示意下走进了房中。
刚一进门,齐蒙便闻到一股子奇香,下意识的去寻找香气的来源,却见到了坐在书案后打量自己的年轻男子。
男子略微偏瘦,面容清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仿佛参透了一切,两片薄唇似挑非挑更是略显戏谑,身上更有一种书卷气,若非这屋中没有旁人,齐蒙定然不会以为他就是自己要寻得松山掌门。
然而意料之外的不止是齐蒙一人,书案后的苏琏也没有想到,李相真会派来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来做说客。
还真是没诚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