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湘对北庭雪的身世已经有了一定了解。
她知道长琴音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知道他的灵根被亲母剖出,知道北庭长渊自私借命,但她真实发生过的事远超她的想象。
在她模糊的印象里, 小时候她对疼痛的耐受力是比较高的,磕磕碰碰不会像长大了那么难忍,摔一跤很快就爬起来继续玩。
可寄居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面,龙湘疼得神魂痉挛, 视野从清晰变得模糊, 被鲜红色晕染, 婴孩本身可能不知道这意味什么, 但她明白, 这是因为孩子在哭,血泪不止。
北庭雪才刚刚出生没多久, 实在太小了,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哭嚎了一会就没了力气。
他应该是七窍流血,她与他共用一个身体,虽不能控制, 但有通感, 哪里在流血, 哪里疼得最厉害,她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真要命。
不如杀了他。
都这样了还要他活着做什么, 既然能对刚出生的孩子下如此狠手, 不如让他死了还少些痛苦。
但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哪里能那么容易就杀了?
龙湘迷迷糊糊地感觉到画面在变换, 身上的疼渐渐消失之后, 她感到极度的虚弱, 那种说两句话就急促喘息,声音沙哑,站立不能的虚弱。
比她刚接到穿书任务的时候身体还要差。
这次北庭雪应该长大了一些,至少可以摇摇晃晃地坐起来。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视野没了血泪影响,却还是看不清楚身边那个女子的模样。
不过现在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还有外界对他们母子的议论。
“那女妖居然真的以为有了孩子就能当上王后,也是可怜。”
“是啊,不但耽误了自己,还害得孩子跟着她一起受罪。”
“王上要娶妻,当然要娶身世相当的人族女子,从没听说过北庭有哪个王后是异族的,她有儿子又如何,注定是当不上太子的。”
“听说王上已经在和长琴一族的遗孤商谈婚事,想来很快王城就会有女主人了。”
“她年轻貌美,法力也不错,若未来王后能容人,她以后做个妃子也总比在外过得好。”
“那可难了,听说长琴族素来要求一夫一妻,决不允许二娶,别说妃子,偷偷养着都是个问题。待王上真的定亲,此人必会被除掉,以表求取长琴仙子的诚心。”
北庭雪和他母亲住的宫殿不大,很简陋,门外却守着许多人。
这些人全都是女子,各个法力高强,看起来不像是伺候他们的,更像是来看守的。
龙湘被塞进北庭雪的身体里,此时已经可以感知到少年的情绪。
他最多三四岁,初初懂事,已经非常会察言观色。
发觉到母亲不高兴,他身体发着抖,明明怕极了,还是要强迫自己靠近,稚嫩地开口劝说。
“娘,你别不高兴,我一定争气,好好修炼,让父王好好对你。”
女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手上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轻轻道:“娘知道你的心意,但小雪,你连灵根都没有,还要怎么修炼呢?”
“你没听见她们说吗?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个女妖,你是注定当不上太子的,哪怕可以修炼,修得再厉害,也不过是卑贱的妖族,没有用的。”
小少年手被母亲攥紧,女子用力极大,龙湘和他一起感受着剧痛。
“娘,我疼……”
他哽咽哀求,女子倏地放手,将他揽入怀中安慰:“都是娘不好,娘和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呢,别怕,娘去给你做好吃的。”
女子站起来,将伸手挽留她的孩子丢下,开始在不大的房间里做饭。
她做饭的姿态很美,优雅大气,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感觉到她的明艳动人。
她不是长琴音那种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类型,她是野蛮生长的青草,但绝不显得低微,她是能绞死天敌的柔韧草丝。
夜里的时候,北庭雪睡着了,龙湘作为单独的魂魄还清醒着。
她实在感觉不到累,也无心睡眠,因为北庭长渊来看北庭雪的母亲了。
这个时候的北庭长渊身体还没有那么不好,只是脸色苍白一些,说话稍有些咳嗽,像是偶感风寒,并不影响施法和行动。
他俊美极了,个子高挑,披着雪白的大氅,漆黑的发垂下来,如玉的脸上点着熠熠生辉的长眸。
北庭长渊在屋里的椅子上坐下,蹙眉看着这里的一切,目光最后落在睡着的儿子身上。
“他还是老样子?”
“是。”女子的声音很温柔,“还是没有好起来,很虚弱。”
北庭长渊皱眉,似乎觉得这有些麻烦。
他生得好看,皱眉都叫人心疼。
女子迎上去,轻柔地替他抚平眉心,他愣了愣,将她轻轻推开。
“不成体统。”
龙湘:6。
儿子都生了,你现在知道不成体统了??
女子并不介意,笑了一下就退开,非常知进退。
北庭长渊很喜欢她这样知进退,勉强向她解释:“白日里胡言乱语的人朕都已处置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没有放在心上。”女子如此回答。
龙湘差点没因此无语死。
他还能真不知道那些人会胡言乱语?
若是真心要维护她们母子,早在选人的时候就规避风险了。
现在来猫哭耗子,不过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那些人说的话,说不定就是他想透露但不方便主动开口的。
果然,北庭长渊很快道:“我身体不好,需要借长琴一族的阵法和力量,你是知道的。”
“他们一族只剩下长琴音一个人,她提出要求,若我娶她,愿竭力助我稳固自身。”
“我只会娶她,但不会与她在一起,我心里只有你和我们的儿子。”
龙湘快吐了。
听不下去了,还不如跟着北庭雪一起睡着好呢。
……不对。
北庭雪好像没睡着。
他人一动不动,睡得好像非常死,但大脑活跃,并未沉寂。
他醒着!
“小雪何时才能好起来,届时长琴音起阵,还要用到他。”
女子这次没有回答,从刚才北庭长渊说要娶长琴音开始,她就沉默着。
他也察觉到不对,尊贵的北庭之王难得放下姿态,主动靠近她,将她抱起来前往隔间。
“不要任性,不是应了你,等阵法成了,我便废了她,娶你为妻吗?”
这个时候龙湘才听见女子开口:“真的吗?不是骗我的吗?”
“我的身体不会骗你,你是我的命定之人,我只能对你有反应。”
…………
…………
所以源头在这儿呢!
谣言就是从这里散播出去的对吧!
龙湘但凡能离开北庭雪的小身体,就下去砍死北庭长渊永绝后患了。
可惜她离不开。
她被困在这里,能清晰感受到他的难过,他的悲伤。
人人都觉得小孩子不懂事,其实小孩子什么都懂。
胧月六岁就能“她推了熹娘娘”,北庭雪三岁就知道父亲“关心”他的身体是为何了。
他已经没有灵根,却还要被压制气运和生命。
北庭王族拥有预言的能力,这双小小的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看到了他未来的下场。
因为父亲预言到与这个女子诞下的孩子会是让他活下去的关键,所以他不得不牺牲色相,委身给一个卑贱的女妖,还要对着女妖花言巧语,博取信任。
最后得手,却又倒霉地赶上妖魔与神族大战,通天梯被毁,人族式微,他只能凭借预言能力早做防备,将北庭藏起来。
他根本不是真心要北庭雪做太子,只是他一直也没能再生出第二个孩子,也为了稳住北庭雪继续利用,不得不给他一个名头。
那是个随时可能会被夺走的身份,一个另一种意义上的沉重枷锁。
少年似懂非懂预言里的一切,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告诉母亲,没多久就知道自己永远不需要再说出来了。
母亲不见得猜想不到,可她不会为此改变心意。
每次北庭长渊来见母亲,身体状态都不太好。
与母亲一起后离开,气色会稍好一些。
可下次再来,就会比上一次更虚弱。
北庭长渊常常会来,他应该确实也对北庭雪的母亲有些喜爱,当然更多是痴迷于与她在一起之后那短暂的身体康健。
后来长琴音真的嫁入北庭,女妖不得不自己躲了起来,只留北庭雪在外供他们使用。
是真的使用。
古老的阵法要成,需要好几道工序。
北庭雪如一个阵眼,小小年纪被几条铁链锁住,压榨着身上所有的剩余价值。
他很痛苦,龙湘与他感同身受,除了□□上的痛不欲生,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要命的。
他是靠着一个“娘说这一切结束就会给他做酥酪”的信念坚持下来的。
可惜最后他也没能吃上那一口酥酪。
女妖消失了。
在北庭长渊专注于阵法的那一刻,女妖失踪了,随后便是妖魔和神族仙族的大战。
北庭因为先藏了起来逃过一劫,北庭雪被关着,年岁在涨,灵力却只减不增。
他一心想死,没有任何变强的欲望,总是随波逐流。
在女妖离开后,北庭长渊的身体衰败得更加厉害,哪怕靠着北庭雪吊着一口气,却连保持站立都变得很难。
北庭雪一天天长大,仍然会想到那没能吃到嘴里的酥酪,会忆起被从母亲身边带走的时候,他抓着她的手,被她亲自一根根手指掰开。
“娘,不要抛下我。”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少年的眼睛就是预言之镜,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这次就要走,知道她不会留,可他还是在哀求,在挽留。
手指被掰开的时候,皮肤都被母亲扣破了。
鲜血流出来,可为了挣开他极大的力道,女妖无法不伤到他。
“小雪。”女妖最后只是说,“跟着我有什么好呢?不如自己一个人。”
北庭雪被人拖着离开母亲。
最后望着她的时候,龙湘可以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女妖身上一点与众不同。
从前她只是个女妖,隐忍,温柔,安静,秘而不发。
但现在,龙湘借着北庭雪独特的双眼,看到她身上升腾的紫气。
紫气乃帝王之气,在北庭长渊身上有不奇怪。
他人很垃圾,但确实命好,是北庭名正言顺的王上。
北庭雪身上也有帝王紫气,即便他的血脉不纯,北庭长渊也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继承了北庭的预言之力,就有当王的资格。
束缚开始溃散,幻境在崩塌,梦魇内容其实十分凌乱,时断时续,时间重叠交换,没有顺序,也不全面,都是片段式的。
龙湘从梦魇里出来,少年被母亲抛开那一幕,很难让她不想到他求她不要走的时候。
女妖没答应他。
她也没有。
龙湘从混乱中镇定,发觉梦魇褪去不是因为北庭雪醒了。
他伤得太重,又被揭穿内心隐秘,约莫也知晓龙湘能看见,那种羞耻、不安与戾意在他内心集合,他的心魔更重,隐隐有彻底失去理智的征兆。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无需龙湘想法子解开梦魇,有人帮他们解决了麻烦。
白龙灵力降下,梦魇不战而退。
龙湘看见身边的人双眸赤红地望向天空,手掌虚虚一握,本命剑被他抓住,下一瞬他就劈开了山洞掠向天空,化为魔气环绕的光点。
白龙将他卷住,一龙一人消失在乌云滚滚之中。
龙湘好不容易从烟尘里出来,正奇怪是白浮笙去而复返了吗?
他居然还有胆子回来?
下一秒,人被另一条稚龙缠住,呼吸都变得很困难。
“母后来了,北庭雪必死无疑。”
白浮笙慢悠悠道:“皮卡,你现在可怎么办才好呢?”
……所以天上不是白浮笙,是白清音。
她身边这个才是白少主。
龙湘稳定了一下,慢慢道:“你问我?我哪知道怎么办?我只是一只卡皮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