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宴结束后,玉河送使团离周。将一切安排妥当,她回到宫外的大宅。
离开多日,如今再远远望见李府,那个夜晚再次在她脑海中涌现。
月下,李修笨拙的吻。他身上的木香气。
抬起眼,可以看见他皱起的眉头。因为忍耐疼痛,他长睫不时一闪,薄唇抿起,呼吸时缓时急。
一身傲骨,敢殿试顶撞天子,敢夜搜将军府邸,敢审判高官重臣,与无数人结仇的李修,如今苍白虚弱,浑身失血,无助地仰头回应她的亲吻……
玉河不喜欢想到他的感觉。
她讨厌回想那夜,甚至到了抗拒的地步。
起先借着裴元逃避了一阵子,现在沉下心来,又觉得不是办法。
玉河想道,要消除这种折磨也不难。向来求而不得便易痴执,她从前没有被男人拒绝过,所以才会被李修的推拒迷住,只要她得到他,他便也会和刘评与裴元无异,不会招她日思夜想。
但想到要见李修,她又不大情愿。
玉河安慰自己:上次都已经成了一半了,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再试他一次,没有不成的事。成了,便过去了。
她对西西道:“去问问李修在不在府上。”
后者答:“符吉说他和弟弟出去过中元夜去了。”
“中元夜?”
“公主刚才在马车上的时候没有听见吗?”西西惊讶道,“街上好多人出来游玩呢,好多烟花、杂耍、彩灯,小吃摊、还有各类小贩。白河上还有人放河灯。我说这周国人也是够怪的,中元节都能这么喜庆!”ぷ99.
玉河恍惚想起来了。
燕墟也过中元,只是比周国早一个月。周历的中元在八月中旬,叫法虽相同,过法却完全两样。燕墟人将中元当成一个寄托哀思的日子,过节时各家都聚在一起悼念亡魂;周国人却偏喜庆,中元前夜欢迎魂归,第二日郊天祭祖,祈求先人保佑。
“李修不大像是凑这种热闹的人……”她这话说了一半,自己先明白过来——李仅最近正要为他议亲,今夜带他出门,八成是见姑娘去了。
“让洛顼尽快来报我他去了哪里。”
“是。”
凌尘居坐落在白河之畔,是盛京鲜为人知的清雅去处。
三层小楼远离喧嚣,独立水边,壁上映着粼粼波光。不同于其它供贵胄们享乐的酒楼,这里不设任何舞乐伎人,只做吃食。因为专注于食物,凌尘居的饭菜口味极佳,是李修在京城的最爱。
此刻,他正坐在三楼的一个雅间里。
凌尘居的雅座不是真正的房间,四面只以轻纱隔开,绝不是适合议事的场合。老板的用意也在此——来这里,不可为了消遣、应酬或谈话,只能是为了品尝他的好菜。
李修看中此地,是为了避孤男寡女,私下相会的嫌疑。
雅间内,两张桌子相对而不相接。李修和李仅坐一张,一个衣着素雅的姑娘和兄长坐另外一张,两家身后还各站着几个仆役。
那姑娘年纪轻轻,相貌极佳,虽然紧张羞涩,但绝不扭捏,算得上端庄。她身旁的哥哥也沉稳持重,很有书卷气。
虽然大家对此次的目的都心知肚明,但名义上是李家兄弟与她哥哥会面。三个男人如常交谈,小姐默默在旁听着,娴静美丽,赏心悦目。
李仅满意极了。这小姐是他千挑万选的结果:她父亲虽出身贫寒,官位也不高,却是清流。这家家风朴实,几个子女都从小读书。最重要的是:小姐花容月貌,不做作,还有几分才情。
饭局到了一半,李仅偷眼看兄长,盼着见到老古板提起玉河时的局促羞涩态,结果那人又从容又严肃,要不是没穿官服,在他面前摆个惊堂木也没什么不对。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此时,小二上了道大菜,几人的谈话略有冷场。李仅问对面的男人:“令妹都读过些什么书?”
那人会意,转向妹妹道:“宁儿,你说说。”
小姐终于开了口,落落大方:“最近在读《六韬》。”
当哥哥的脸色一沉,李仅扬眉:“哦?姑娘喜欢兵法?”
他对她的印象变差了。倒不是因为他也期待她说些妇人读的书——那样就太无趣了——而是因为她一介女流之辈,强说《六韬》这类典籍,实在有故意讨好李家之嫌。
“并无特别喜欢,只是读的书杂,近日碰巧读到了。”
“是啊,”哥哥打圆场,“平日里她读的最多的还是《女诫》,《列女传》。”
小姐想说什么,又假笑着止住。
李修看出,便道:“霍小姐但说无妨。”
“这两本书我确实读过。实话说,《女诫》我不甚喜欢,《列女传》中倒有几篇值得一看。”
“是么?”
“我认为……”
“小女儿家的见解上不了台面,”哥哥打断她,“来,宁儿,尝尝这个,”他说,“我这妹妹读书上的学问终究不如琴棋书画。”
李修见状便不再为难她,笑了笑将此题揭过了。
李仅见那姑娘还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故意问道:“霍小姐说在读《六韬》,最爱的是哪一篇?”
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其实后五册兵法我不敢妄言参透读懂,”霍宁十分诚恳,“但第一卷《文韬》篇字字珠玑,由《六守》中,君之‘六守’,‘三宝’之论妙极。”
看来早有准备。李仅心中冷笑,故意不同她谈这章,而是从《虎韬》中一篇引出:“君有‘三宝’,兵家则有‘三阵’,霍姑娘饱读诗书,对此又有何高见?”
“……实在惭愧,我学问匮乏,读过此篇的天阵、地阵,人阵,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得皮毛罢了。”她略有不安。
李仅看她此状,舒服不少。他浅笑着为其解释:“星宿孤虚,天阵也;山川向北,地阵也;偏伍弥缝,人阵也。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看似浅显宽泛,但战场之上此乃基本,论战术时总不能脱出这几样。读兵法而不懂‘三阵’,如习琴而不知五音。”
霍宁闭嘴了。不是不想再谈,而是明白对方的意图并不是论书。李二公子好脾气,却想压她气焰,想必是她卖弄过头。于是她很乖巧地,又成为樽赏心悦目的摆设。
却听帘外传来一声:“有意思。”
随即,纱帐被揭开。
来人是段玉河。
玉河本来无意破坏李修的饭局,她是来等他用餐结束的。到门口,她听说了这凌尘居古怪的规矩,觉得十分有趣,便见了亲自掌厨的老板,而后点了几个菜在他们隔壁静静享用,未料听到这一出。
李修的脸色冷下来。霍家兄妹还不明白情况,愣愣地看着那人,而李仅作势要起身:“不知玉河公主大驾……”
“不必多礼。”玉河抬手止住他们。
帘幕落下,霍家哥哥起身搬个椅子给玉河,她落座,对不知所措的霍宁一笑。
霍宁这便想起公主与李修的传言,难免有些惴惴,但并未显露出来,只是淡然一笑回应。
玉河想:才十八九岁的姑娘,能有这样的气度,实属不易。李仅还挺会挑人。
“长乐公主,”李修冷冷道,“你有何事?”
她不答他,只是看着李仅:“方才听你说到兵法,忍不住来讨教。”
“不敢指教公主。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方才你说的‘天时地利人和’,是我们燕墟的说法,李公子知道么?”
霍宁想:我知道的。但忍住没有开口。
李仅道:“哦?洗耳恭听。”
“霍小姐来说。”
“公主见笑,我家……”霍家公子连忙说。
“没有问你。”
霍宁这才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是了,”玉河便说:“‘三阵’算什么基本?为战之术,先虑‘人’。李二公子不如霍小姐呢!”
李仅被玉河将这一军,反驳不是,辩解也不是,只得笑了:“受教,受教。”
霍宁愣了愣。方才见到李修心旌摇荡,现在却只觉他黯然失色。公主所带来的东西更为让她心动。
李修的面色愈发冷了。
也对。段玉河怎会在意他和别的女人相见,成亲?她又怎会专程来坏他好事?不过是打抱不平。她擅自闯入他的宴局,但他在她眼中还不如一个素未谋面的霍宁。
气氛略为凝重。玉河笑吟吟地开腔:“不说了。面对如此珍馐,却谈这些没意思的东西,当心秦老板上来打人。”
她何时又结识了秦老板?
李仅附和:“是呢,我等真是俗人!殿下想吃什么?我叫人去点。”
“已经有这么多,再点也是浪费。别处倒不可惜,这里可不行,”玉河起身坐到李修旁边,“论吃呢,我最信李大人的口味。”
方才盛气凌人之态全无,又是两眼亮晶晶地瞧着他,一派天真。
这个段玉河!李修恨恨地想。
李仅看在眼里,心道:好嘛。白来了。
有了玉河的话,大家都重新动了筷子。方才侍立一旁的西西见她坐到李修身旁,便去方才的桌上拿玉河的碗筷,在她回来之前,玉河支颐看着那人:“李大人,我要吃这个。”
玉河感觉新鲜极了。来之前她分明很不想见他。可是见到了又满心欢喜。这些日子的不快一扫而空。
为什么调戏李修会这么令人愉快?
李修吩咐随从:“给公主取副碗筷来。”
“不必。西西已经去了。”
并且听到这边动静,已经故意放慢了手脚。
其他几人都垂首不往那儿瞧。只有霍宁饶有兴致地偷偷瞄几眼玉河,心中窃笑。
“公主自重。”李修低声说。
玉河没料到他真会如此冷淡,只好作罢。
难道裴元竟将玉镯的事透露给他了?她暗暗想,为了争个宠与李修结怨?他应该没有那么愚蠢吧。
西西拿来碗筷。玉河边吃边同李仅将方才未做的寒暄补上,也与霍家兄妹说笑。李修始终一言不发。
饭后,秦老板着人送来漱口的清茶,并特地赠上他珍藏的,餐后饮用的五枝子酒。
李修气闷: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
上好的茶漱过口后,唇齿留有苦香,正好去品这以药酿制的五枝子。
大家举杯互敬。玉河故意抻了抻手臂,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将身边人的杯子碰倒,酒洒在桌上。
李修方才略有平息的气愤又燃起。他冷冷看她一眼,打定主意不理会她。
喝罢,便到了散席的时候。下楼时李仅和霍家公子走在前头,玉河却不找李修,与霍宁并肩:“霍姑娘若喜欢燕墟的书,有空可以到我府上来。”
霍宁有些傻气地问:“公主那里有符那铎的《行志》吗?”
“有,不过是燕语,”她看她眼睛一亮又暗下去,便笑,“我让人译给你。”
“感激不尽。”
“作为回报,你学会燕语吧。”
“啊?好!”
两人相谈着走到车前。
“你很出色,不要怕露锋芒,”临别时玉河对她说,“都不爱《女诫》了,还怕遭人白眼?”
说罢,扭头叫正朝自家马车走去的李修:“李大人留步。”
霍宁来不及回话,便见她去向李修那边。
身旁的兄长叹口气:“碰上个这样的女人,李公子也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
“当然是走运了。”
“外人看是走运,可任谁也不愿意被看不上的人这样纠缠……他都被逼得要成亲了,她竟还穷追不舍,”他看着不紧不慢走向那人的公主,又看正要登车的李修,“赶紧上车走人,她还能去追不成?”
“他会留下的。”霍宁说。
李修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