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稚爬下他的床, 拉了拉弄『乱』的裙子,抬起头。
“符渊,你是不是故意……”
他又变成掸子了, 正坐在床上, 歪着脑袋, 立着耳朵,认真地瞧着她。
好吧。
还能怎样?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吃饭的地方在高塔的中段,像食堂一样,放满桌椅,每个门派的弟子进门时, 都会按订的餐拿到一块小小的牌子, 凭牌领饭。
七凉山的弟子们领到的是一块小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个“简”字。
安稚去领饭的地方排队, 心中十分好奇, 这简餐是能有多简?
前面排着几个弟子, 身上穿的都是幻境里见过的天塔门的衣服, 『色』彩凌『乱』得让人头晕。
他们和幻境里一样, 全门派不『露』兽形, 不知道都是什么妖。
安稚悄悄去瞄他们手里的牌子。
天塔门好像一点都不穷, 普通弟子拎着小小的银牌子, 带队的师兄师姐拎着金牌子, 在手指头上晃啊晃,一看就知道是高级餐。
果然, 轮到他们领餐时, 发早饭的牛犄角大叔搬出好几个精致漂亮的花瓣形餐盒。
黑漆描银的餐盒分成五瓣花瓣,估计是什么“五方银灵餐”,描金的餐盒分成八瓣花瓣, 应该就是“八珍金灵餐”。
天塔门的弟子们一人领了一份,一转头,就看见了安稚他们。
“他们是七凉山的吧?”一个弟子说。
另一个嗤笑了一声,“肯定是,看他们的木牌子就知道。年年都这样,整个采忧谷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吃简餐?”
七凉山竟然穷得名声在外。
轮到安稚他们把手里寒酸的小木牌递给牛大叔时,大叔同情地看了一眼牌子,问:“要荤的还是素的?”
竟然还有得选。
修落是只白鹿,当然选了素的,牛大叔回身去后厨,一会儿就端出来一个粗糙的木头盒子。
里面装满了一盒青草和树叶。
修落默默地看了看,收下了。
安稚皱皱眉,关心地问:“这能吃得饱吗?”
食草动物虽然吃的是草,饭量却很惊人,这一小盒只怕不够。
熊七心直口快,“不够的话,到外面找地方薅点草叶树叶,估计是一样的。”
说得很有道理。
冉野要了荤的,这次牛大叔拿出来的是个比装草的木头盒子小得多的小碗。
安稚探头看了一眼,猛退两大步——
碗里是好几只炸蚂蚱一样的虫子。
冉野看清楚了,倒是没抱怨蚂蚱,而是说:“这怎么够吃?”
轮到熊七,他犹豫片刻,也选了蚂蚱。
接下来是安稚。
吃草还是吃虫子?这是一个问题。
安稚犹豫不决,觉得比当初选学文还是学理还难。
牛大叔忽然开口,“小姑娘,你不吃这两种对不对?唉,你们南沉师父每次都只给你们买简餐。我去给你拿点别的。”
他去后厨拿出一个小碗,但是碗里装的不是虫子,而是半碗榛子仁一样的坚果。
这个太好了,比草和虫子都好得多。
这明显是牛大叔给开了小灶,安稚连忙道谢,抱过装榛子仁的小碗。
大叔用善良的牛眼睛望着安稚,“我就猜你会吃这个。你的原身是地老鼠之类的,对不对?”
双手捧着坚果碗的安.地老鼠.稚:“……”
符渊拎着木牌,最后一个领早饭。
安稚知道,大梵天功修到他的境界,早就不需要再吃任何东西,不过还是有点好奇,他到底打算领草还是领虫子,或者干脆交了牌子,什么都不要。
符渊都没有,他把木牌递给牛大叔,一只手撑在发饭的桌子上,探身向前,对牛大叔笑笑,“我能也要一碗和她一样的么?”
他顶着“远涪师兄”的脸,虽然不如他自己的,还是姿『色』绝伦。
没人会拒绝长得这么好看的人的要求,牛大叔愣了愣,在他的颜值攻势下,赶紧答应:“你等等,我去拿。”
安稚十分无语。
为了半碗榛子仁出卖『色』相,玄苍王你越来越出息了。
符渊得偿所愿,领到榛子仁,才离开领饭的地方,就哗啦啦一下,把榛子仁都倒进安稚的碗里。
他自己优哉游哉地拎着空碗往前走。
安稚心中立刻大大地冒出感激的泡泡来:他真好,原来是怕她吃不饱。
安稚抱着碗,跟上符渊,和他一起往座位那边走。
冉野和修落默契地对视一眼,再望向半碗榛子就能轻易收买,喜滋滋跟着远涪师兄的安稚,一起忧心忡忡。
几个人好不容易找到空座位,坐下开始吃东西。
好巧不巧,隔壁桌就坐着天塔门的弟子,看见他们来了,窃窃私语了一阵儿,忽然哄堂大笑。
十有八九,是在嘲笑他们面前的简餐。
安稚心想,在娑婆盒的幻境里,南沉狠狠黑了一把天塔门,把他们造得狂妄又不讲理,最后被暴揍一通。
在这里,真的天塔门确实狂妄又不讲理,一直在找由头嘲笑七凉山,他们的管事师兄就在旁边,却没人制止。
看来两派结怨已久,互相看不顺眼。
安稚好奇,悄悄问符渊:“他们天塔门为什么要穿那么花里胡哨的衣服啊?”
符渊顺口答:“我们玄苍修行,讲究以心入道,他们天塔门是九碧的,通常是由眼根『色』相入手,穿那么醒目,大概是要时刻提醒弟子不着于『色』相的意思。”
“『色』相?”安稚把榛子仁丢进嘴巴里,含糊地问。
“对。就是你眼前看到的一切东西。”
安稚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眼前。
眼前是符渊变过的脸,但是眼睛仍然是他本人的,拉长的眼角微挑,寒彻如星,正定定地望着安稚。
安稚看着他的眼睛出神,忽然听见他低声问:“好看么?”
安稚连忙把目光转开,低头用勺子挖了一勺榛子仁,全部塞进嘴巴里。
心想:不着于眼前的『色』相,还真的是挺有难度的。
冉野他们并没听到安稚和符渊在说什么,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隔壁那群天塔门弟子身上。
天塔门那边果然在议论七凉山。
他们就不客气得多了。
一个比别人都高出不止一头的男弟子『操』着公鸭嗓,连声音都没压低,就说:“你看,他们居然真吃那种东西!”
另一个男弟子笑道:“也是厉害,还真能咽得下去。”
一个女弟子做惊吓状,“那就是外面野地里随便挖回来的草,随便抓回来的虫子吧?好可怕啊。”
公鸭嗓笑道:“吃得还挺香。说不准在他们七凉山,连这种东西都吃不起。”
又是一阵哄笑。
冉野忍不了这个,呼地站起来。
“我去给大家买十宝玉灵餐,压过他们,这点小钱,又不是出不起。”
他是堂堂昊穹皇子,出来玩,身上绝对带了钱。
符渊本来正用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桌上的空碗,另一只手支着头,一心一意看着对面的安稚吃榛子,这时忽然幽幽开口。
“别人说两句闲话,你就立刻站起来去买东西,你堂堂昊穹皇子是线牵在别人手里的木偶么?”
他说得很有道理,冉野不忿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坐下了。
安稚又塞了好几个榛子仁到嘴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安稚一边嚼一边心想:冉野啊冉野,天塔门的人激你一句你就站起来,符渊再激你一句你又坐下去,起来又坐下的,说你是线牵在别人手里的木偶,还真不冤。
符渊瞥冉野一眼。
“等你继承王位后,要是别人说你吝啬,你就减免天下税赋么?别人说你软弱,你就起兵攻打别国?你是将来要做王的人,何必计较三两句闲言碎语?”
冉野第一次认真看了这个『色』狼师兄一眼,低下头默默地吃他的蚂蚱。
符渊又转向其他人。
“你们用心想想,”符渊继续说,“南沉师父为什么要让你们住这样的房子,吃这样的东西?”
安稚马上接话,“因为没钱?”
她嘴巴里塞满榛子仁,说得含含糊糊的,大家都没听懂。
熊七忽然抬起头,“师父这是故意激励我们:我们七凉山的弟子,就算住着这样的地方,吃着这样的东西,也比别人修为高,功夫好,把他们都打趴!”
符渊赞赏地对他笑笑。
冉野抬起头说:“是为了磨炼我们,去掉一身骄气。”
符渊再赞赏地对他笑笑
可真能忽悠,安稚心想,符渊你就胡扯吧,南沉那就是真穷。
吃过早饭,安稚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浮屠大人过来了,说是南沉帮他们定了三个试炼行程。
浮屠大人说:“你们南沉师父给你们定了甲甲等的试炼行程,午饭前先去第一个地方,待会有专人送你们过去。”
“甲——甲——等?”所有人都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安稚试探着问:“你们试炼的等级排法是不是倒着排的,甲甲等最便宜?”
浮屠大人不满地瞥她一眼,“想什么呢?我们的甲甲等当然是最贵最好的。”
然后又从门外拎进来好几个精致的小袋子,每只都是绣花的金『色』锦缎的,缀着带琉璃珠的穗子,每个人给了一个。
“这是试炼时会用到的东西,你们南沉师父给你们买的,也是甲甲等,很贵的。”
所有人都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
师父原来是要把好钢都用在刀刃上?
安稚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发现里面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杂物,比如蜡烛小刀哨子之类。
一堆杂物,卖成很贵的甲甲等,大概就像影院里的爆米花,人家赚的就是这份钱。
浮屠大人强调,“待会只能带这个袋子。要是听你们师兄师姐说过怎么过关了,自己偷偷准备东西带进去,一律赶出采忧谷。”
看着安稚他们把袋子拴在腰上,浮屠大人又拿出一叠小金碟,逐一发给大家。
金碟名片那么大,正面镌刻着采忧谷三个字,环绕着复杂的花纹,反面是空白的。
“每过一场试炼,金碟上就会现出一朵花。”浮屠大人解释。
安稚懂了,这金碟应该就是采忧谷颁发的试炼认证证书,怪不得熊七那么想要。
大家小心地把金碟收好,跟着浮屠大人下楼出塔。
一出塔就发现,这次和他们一起去试炼的,还有不少别的门派的弟子。
其中就有天塔门的几个弟子,腰上也别着小袋子,袋子竟然是银『色』的,明显不如安稚他们的金『色』的好。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那个坐着轮椅的青霄王。
在高塔外明亮的日光中,他显得更加苍白消瘦,穿着宽大的衣袍,眼皮上不知为什么,抹了胭脂一般泛着红,把一张脸衬得妖娆无比。
他靠在轮椅里,无论怎么看,都丝毫没有一个王该有的样子。
符渊也经常宽袍广袖,举止散漫,懒洋洋的,但是不管怎样,一身气度丝毫不减。
这少年却完全是一种放弃状态,脸上时时刻刻挂着浑不在意的笑容,像是万事不放在眼里,又万事与我无关。
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并不像对青霄的王那么尊重。
安稚冷眼旁观,看见浮屠大人虽然对少年态度恭敬,点头哈腰,但也只不过像是对待一个肯花钱的大金主而已。
浮屠大人指派了两个采忧谷的人,带着大家沿着积雪的山路往前。
安稚落后两步,小声问符渊:“这人真的是青霄王?”
符渊点头答:“是。他是名义上的青霄王,叫盛容,从小就父母双亡,体弱多病,因为天生的热症,一直住在冰屋里。后来病越来越重,只有在极寒的采忧谷才不发作,就从青霄王宫搬到了采忧谷。青霄现在实际掌权的摄政王是他舅舅,叫非侑。”
怪不得。
安稚又看了盛容一眼。
“他在这里养病,也要去参加试炼?”
符渊答:“浮屠说,他住在这里闲得无聊,常常跟着来历练的弟子去玩。”
安稚懂了。
盛容常常去玩,什么都懂,昨天让人捡树妖的小树枝带回去,还教唆她们给树杈浇三清水,全都是故意的,唯恐天下不『乱』。
这个盛容关在小岛上养病,养成了一个变态。
不过因为他天生长得好看,好几个女弟子好像并不觉得他变态,一路都跟在他的轮椅左右,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
盛容靠在轮椅里,任侍卫推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们,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不知道又在憋着什么坏。
他们一路往谷里走,遇到好几个岔道都没有停,最后终于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采忧谷的人停下来了,转动门边的机关,石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后,他们给每人都发了一个小铃铛,让他们挂在手腕上。
“你们进去后,要走到最里面,拿到里面的一把琴,就算过关。甲甲等试炼不容易,万一实在出不来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就把铃铛里塞的纸片抽出来,摇一摇,立刻就能离开试炼场。”
两个工作人员根本没有进门的意思,袖手站在门边。
其他门派带队的师兄师姐也不进去,扎堆站在门口聊天,只有符渊寸步不离地跟着安稚他们。
众弟子互相看看,一起进了石门。
里面并不黑。有光线不知是从洞顶还是什么地方透进来,照亮了整条甬道。
甬道两边都是石壁,石壁很光滑,什么都没有。
走在前面的弟子在窃窃私语,声音被回音不停地重复,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在石壁间没完没了嘁嘁喳喳。
回音在甬道里来回震『荡』,很久都没有减弱的样子。
走了半天,终于到了地方。
回音忽然没了,甬道尽头是一个圆厅,圆厅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琴。
四周的壁上雕满了壁画,全是飞天一样的仙子,每个都手持乐器,衣裙飘飘,翩然起舞。
安稚四处打量,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符渊:“你说玄苍以心入道,九碧以『色』相入道,那青霄呢?”
采忧谷在青霄,这次试炼说不定和青霄的修行方式有关。
符渊低头赞赏地对她微笑了一下。
“玄苍以心入道,查知贪嗔痴念念生灭,本『性』空寂,九碧以『色』相入道,观『色』相之虚妄无常,青霄却是知世间音皆由心生,不循声转,以音入道。”
他顿了顿,对大家说:“小心,这里有会用乐曲声『迷』『惑』人的魅蝠。”
难得他肯给个提示。
魅蝠?
符渊淡淡道:“受魅蝠诱『惑』后会发疯,最后瘫倒不能动,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起码疯三天,不想出丑的话就赶紧想办法。”
会用声音诱『惑』人的,安稚立刻想到神话里诱『惑』奥德修斯的美丽海妖。
看来要有漂亮的小姐姐看了。
神话里,水手们是用蜂蜡塞住耳朵,才成功抵御了海妖歌声的诱『惑』。
安稚翻了翻袋子,『摸』出那根蜡烛,掐了个紫焰,蜡烛上的小火苗嗖地窜起来。
蜡烛一软,安稚就揪下来一块,『揉』一『揉』,塞进耳朵。
她的主意不错,冉野他们也都打开袋子照做。
天塔门弟子们也听到符渊的话了,有人半信半疑地开始翻身上的银袋子。
可惜他们的银布袋里似乎并没有蜡烛。
他们看一眼安稚他们手里的蜡烛,默默地翻了翻,找到几根小布条,塞进耳朵里。
蜡烛很长,安稚把烧软了的蜡分了几块给周围其他门派的弟子。
她不是“将来要做王的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计较“三两句闲言碎语”,分蜡时根本没搭理天塔门的人。
“魅蝠来了。”安稚看到符渊说话的口型。
然后就听见了。
是优美婉转的乐曲声,仿佛有穿透耳朵里封的蜡块的能力,细如蚊蝇,却固执地钻了进来。
几个人形在对面的石壁前缓缓出现。
竟然全是天姿国『色』的美男子。
每一个都倾国倾城,长发飘飘,衣衫无风自动,或吹笛,或抚琴,或曼声轻歌,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风情。
安稚震惊了。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魅蝠是这么帅的小哥哥啊,那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