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稚终于明白冉野他们看魅蝠表演时的感觉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符渊把那乐器从唇边稍微挪开一点,低声说:“看我干什么?闭眼用功。”
曲声像柔软的丝线一样牵扯着人的心,又像一只带着软垫的小猫爪一样, 轻轻抓挠着, 不知不觉中就侵入灵脉, 深入五脏六腑。
安稚赶紧把眼睛闭上,专心用功,跟曲声对抗。
符渊边吹着曲子,边看着她。
渐渐地,安稚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晶莹汗珠, 又过了一会儿, 汗珠聚拢,滑落下来, 把鬓边的碎发打湿成一缕一缕的, 平时莹白的脸颊此刻变成淡淡的粉红。
符渊心知肚明, 他已经用上了十一阶大梵天功十成十的真功力来吹曲子。
这曲子奏成这样, 就算现在对面坐着的是南沉, 着名的清心寡欲, 冷若冰人, 也未必能安坐不动。
普通的六阶弟子, 根本撑不到现在, 早就应该如痴如狂,像刚刚受魅蝠蛊『惑』的天塔门弟子一样往他身上扑过来, 然后倒在地上动不了。
可是安稚真的好像没什么大事。
她心思清明, 只不过是在专心用功,不让乐曲声在灵脉里捣『乱』而已。
符渊暗自思忖,也许因为她是人类, 和妖不太一样?
或许妖这种魅『惑』的功夫,对人类没什么用处?
反正绝对不会是因为他和他的曲子对她的诱『惑』力不够,符渊想,应该不会。
不会吧?
符渊又吹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烦躁。
应该不会吧?
符渊吹不下去了。
察觉到乐曲声停了,安稚睁开眼睛,纳闷地看向符渊。
符渊也在盯着她,目光好像一只猫正在俯下身,弓起背,轻轻提起一只前爪,准备扑向不远处的猎物。
在看到她睁眼的瞬间,他的神情忽然变了。
他长长的眼角一挑,偏了偏头,对着安稚微微一笑。
这表情从来没在他脸上出现过,安稚怔了一下:这只大猫这是想干什么?
随即就明白了。
因为一种奇怪的感觉如同『潮』水般袭来,就像刚刚的乐曲声给人的感觉一样,只不过更强烈,更直接,更可怕。
眼前的符渊忽然变得无比诱人。
他穿着一身素袍,遮得严严实实,安稚却满脑子都是各种有的没的。
比如他升级的那天晚上,在山洞里,他把她压在地上的情形。
那时他全身热得烫人,和她青丝纠缠,半开着领口,『露』出大片胸膛,在上方凝视着她,然后俯下身,把柔软的唇贴在她的耳侧。
“符渊……”
安稚忍不住像猫一样轻轻叫了他一声,探身向前,伸手『摸』上他的膝盖。
符渊像被烫到一样,火速站了起来。
所有的感觉瞬间褪去,就像海浪退回海里,一丝痕迹都不留。
安稚这下彻底清醒了。
想也知道,他刚刚没用乐器,直接对她用了魅蝠诱『惑』人的功夫。
问题是,明明是他在引诱她,他怎么会站在那里,满脸显而易见的羞涩,目光躲躲闪闪的?
片刻之后,符渊的神情就恢复了正常,伸手把安稚拉了起来。
“用了半天功,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安稚莫名其妙:这就突然结束了?
他不由分说,说走就走,拉着安稚离开圆厅,进了甬道。
安稚跟着他,有点好奇,“符渊,你刚刚对我用的,是妖族魅『惑』人的功夫吗?每一只妖都会吗?”
甬道的回声跟着安稚问:“都会吗都会吗都会吗——”
符渊答:“不是,这叫魅术,是一门非常偏门的功夫。是我小时候在一本奇书上看到,随便『乱』学的。”
话音未落,甬道里就传来一连串的“『乱』学的『乱』学的『乱』学的——”
安稚:?!
安稚:怎么回事??
安稚立刻兴奋起来,“符渊,你现在心浮气躁神思散『乱』!你发现没有,你说话也有回声!!”
回声跟着她一起开心,“有回声有回声有回声——”
符渊攥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淡淡答:“有回声就有回声,有回声怎么了?我愿意。”
甬道不停地跟着他重复,“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好像在迫不及待地答应谁的求婚。
借着洞顶透进来的光,安稚觉得符渊的耳根似乎又一次烧红了,还大有往脸上迅速蔓延的趋势,忍不住仰起头认真打量他。
符渊不肯被她这样打量,瞬间变成“远涪师兄”的样子,换了张脸,这下脸一点都不红了。
出了甬道,符渊重新关好石门,仍旧攥着安稚的手往谷外走。
这里冰天雪窑,树枝上满是树挂,山路边的积雪只怕有几尺厚,幸好采忧谷的人清了条路出来。
雪还在继续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在纷飞的雪花中,两个人牵着手往前走。
虽然周围并没有别人,安稚还是不太好意思这样被他牵着,努力想把手往回抽。
“这样万一被人看到,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符渊拉着她的手,并没有丝毫放的意思,“我攥着我家小宠物的爪子遛它,不行?”
小宠物?的爪子?遛它?
小宠物二话不说,拉起符渊的手,凶狠地咬了一大口。
咬得那么重,符渊也并不在乎,仍旧攥着,一脸的“想咬就咬,你随意,请”。
一直到回到塔下,符渊才松开手,大概是想给南沉留点面子——带队师兄这么公然牵着小师妹,确实有损七凉山的名声。
刚好赶上吃午饭。
午饭时,安稚从善良的牛大叔那里领到了新的小灶——一份油炸土豆般的根状物和两颗煮鸟蛋,吃得很高兴。
冉野领的依旧是蚂蚱,依旧量很少,不过一句抱怨都没有。
安稚知道,以他连面前摆十几二十道菜都叫穷的做派,已经算是相当不容易了。
符渊旁观他们吃饭,提醒,“真饿的话,可以自己出钱去买吃的。”
他大概是终于良心发现,不想再用“南沉师父的苦心”忽悠他们,觉得他们上午的试炼很累,应该多吃点。
冉野摇头拒绝了,吃着碗里的东西,一脸“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
吃到一半,饭堂里一阵『骚』动。
盛容坐着轮椅来了。
他居然肯到饭堂来跟大家一起吃饭,大概是闲的,要不就是又冒出了什么坏心思,大概是想炸个饭堂什么的。
盛容在饭堂里扫视一圈,回头吩咐了一句身后的侍卫,让他把他推到了安稚他们隔壁桌。
那里依旧坐着一群天塔门的弟子,好像都和盛容很熟。
他一过来,天塔门弟子的眼睛就亮了,如获至宝,赶紧给他的轮椅腾出一大块地方。
好几个女弟子也忽然都娇羞起来。
虽然上午盛容才害得一个他们的同门发疯,然而没人在乎。
盛容毕竟长得好,更何况还是青霄的王。
再落魄的王也是王,青霄王后的称号十分有诱『惑』力。
而且传说当今的摄政王对盛容极好,就算因为他的病,手里没有实权,做他的王后,当一辈子富贵闲人,坐享尊荣,也很不错。
盛容一脸笑意,一过来就先瞥了一眼旁边的女弟子。
“妤文的嘴唇今天特别漂亮,涂什么了?”
那个叫妤文的女弟子的脸刷地红了,小声回答:“是火凤萱的花汁,和三种香料捣在一起……”
盛容还没听完,就已经在看另一个女弟子,“舒宛的眉『毛』也画得很好。”
另一个叫舒宛的女弟子眼睛刷刷地放光,连忙答:“这是最近最时兴的眉形,我早晨画了半天呢,现在都不喜欢粗的了,眉尾要拉得特别长……”
然而盛容已经对她的眉『毛』丧失了兴趣,不再理她,像没听见一样,转头去问侍卫要食盒。
他忽而甜言蜜语,忽而又谁都不理,想怎样就怎样,抽风一样,全凭他自己高兴。
盛容的侍卫把一大份食盒恭敬地摆在他面前。
食盒分两层,上下加起来一共有十个花瓣,大概就是传说中最贵的“十宝玉灵餐”。
揭开餐盒盖子时,安稚他们都忍不住偷偷往那边瞄。
十宝玉灵餐确实不错,至少摆盘漂亮,配『色』好看,还有不知名的灵菌灵果,看着就不便宜。
安稚一眼就瞄到里面有两小朵玉『色』的小蘑菇。
“有蘑菇啊。”安稚小声感慨。
“不是蘑菇,那是九寒芝。”
熊七也看见了,悄悄纠正她。
“九寒芝只长在青霄国的冰澈谷,百年一生,专供青霄皇族,特别珍贵,据说能增长功力。”
安稚才不管什么九寒芝不九寒芝,满眼羡慕。
她压低声音说:“那就是蘑菇啊,滑溜以后再撒点葱花,最好吃了。”
熊七还在按自己的思路走,“这样两朵九寒芝吃下去,功力一定会大涨吧?”
冉野没抬头,冷笑一声,“人已经从里面烂透了,功夫再好有什么用?”
他今天冷眼旁观,也看见盛容各种害人了。
冉野可没故意放低声音,盛容离得那么近,绝对听见了,抬头看向这边。
盛容的目光落在冉野身上,忽然勾了一下唇角,“你不烂。你好。只可惜你堂堂昊穹皇子,功夫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姑娘。你父王不失望么?”
他这箭真准,直直地命中冉野红心。
冉野的脸『色』变了变,有一瞬间,安稚觉得他要站起来打架,不过他竟然忍住了。
冉野和盛容,本来应该是未来乾旋大陆昊穹和九碧两国的君主,此时却坐在采忧谷饭堂油腻的木桌子旁,互相盯着,谁也看不上谁。
另一位乾旋人人敬重的玄苍王,正在旁边懒洋洋地支着头瞧热闹。
符渊看见他们斗鸡一样互相盯个没完,也并没有真打架的意思,敲敲冉野的碗。
“快吃,吃完还有事呢,浮屠说下午我们要去万音洞。”
盛容听见了,笑了笑,抬手叫他的侍卫,吩咐,“去跟浮屠说,我吃过午饭,要去万音洞玩玩。”
大家:“……”
他们去哪,他就非要跟着去哪,好像真的跟七凉山的弟子们卯起来了。
盛容不再看这边,把食盒一推,意思是不吃了。
一大盒东西,他就只碰了一点点,在穷苦的七凉山众弟子眼中,浪费到令人发指。
侍卫马上把还满着的食盒收走。
安稚一眼看见那两朵可爱的九寒芝没有动,心中暗暗可惜——“看着那么好吃的小蘑菇啊”。
妤文眼尖,看到了安稚流『露』出的表情,小声说:“什么蘑菇蘑菇的,人家那可是专供青霄皇族的九寒芝,别人食盒里都没有的!”
旁边那个叫舒宛的接话,嗤笑一声,“果然是七凉山出来的,连九寒芝都不知道,没见识。”
盛容原本已经示意侍卫打算走了,这时忽然转过头,冷冷地看了舒宛一眼。
“于你们是九寒芝,在我眼里,也不过就是朵当菜的蘑菇而已。”
两个女弟子被他莫名其妙怼了,谁都不敢再出声。
安稚有点奇怪。
盛容这是在帮她说话吗?
刚刚还在调戏人家,这会儿呛人家时毫不留情,完全不懂这个盛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也不用懂。
他看起来『性』格乖张,喜怒无常,干什么都不奇怪,不必太放在心上。
吃过午饭,就是下一场试炼,要去万音洞。
有了上午在魅蝠手底下艰难过关的经历,这次所有人都不敢再大意,严阵以待,把那个装通关道具的小金口袋认真地绑在腰上。
下塔集合时,盛容果然在,看见他们来了,还热情洋溢地对冉野挥手打了个招呼。
冉野假装没看到,根本不理他。
塔下聚集着好几个门派的弟子,其中天塔门的众弟子居然又在,看来他们天塔门和七凉山定了一样的试炼行程。
这次要去的是隔壁稍小的另一个浮空岛,浮屠大人让人拖来了几只巨大的木鸟。
大家挤挤挨挨地爬到鸟背上,等每只鸟背上都坐满了人,大鸟才笨拙地扑扇着翅膀起飞了。
巧的是,盛容也上了安稚他们乘的那只鸟。
鸟一起飞,他就笑了一声,“这鸟没用,只能在附近飞飞,路远一点就掉下来了。”
旁边都是七凉山弟子,没人理他。
气氛有点尴尬,他身边的侍卫只得凑趣。
“王上,反正您又不能离开采忧谷,也不用飞远路啊。”
盛容笑道:“也是。我想走也走不了,不是还有禁制管着我吗?”
侍卫有点尴尬,“外面都太热,您的身体受不了。”
盛容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安稚却想:都说他得了热症,要在岛上才能不发作,其实不是等于被软禁起来了嘛。
这么想着,安稚下意识地看了看盛容,却发现盛容也在看她,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稚立刻别开目光。
大鸟扑腾了几下,就开始降落,落在旁边一座小岛的山谷里。
前方不远处,显而易见是个洞『穴』。
“那个就是万音洞。”采忧谷的人率先爬下大鸟,带着他们往山洞那边走。
这洞『穴』的洞口不太大,黑黝黝的,像一张嘴巴一样张着,里面不知又藏着什么怪东西,让人发怵。
走到洞口,采忧谷的人停了下来,和上午一样,并不陪他们一起进去。
他照例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塞住的小铃铛,让他们系在手腕上。
安稚现在知道了,这铃铛是求救用的信号弹,只要一摇,人就会被传送出洞。
除此之外,他们还拿着一大把黑琉璃一样的小牌子,发给大家一人一个,让都挂在腰上。
“洞里特殊,所有的法术都不起效,里面有东西会来抢你们的牌子,牌子要挂在腰上,不能拿下来,也不能丢,一个时辰之内保住牌子,就算通过试炼。”
所有人都没听懂。
“会有东西来抢牌子?什么东西?”有弟子忍不住问。
采忧谷的人不说,“进去就知道了。你们身上的袋子里有能对付它们的东西。”
他不肯多说,惹得所有人都把腰上的口袋打开,把里面的零碎杂物重新研究了一遍。
符渊笑了一下,当先带着七凉山的弟子们往洞里走。
这次比上午惨得多,里面竟然没有照明,只拐了两个弯后,周围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安稚生平从来没到过这么黑的地方,虽然明知符渊就在前面,还是有点发虚。
洞『穴』的地上也不平,坑坑洼洼的,时不时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传来。
安稚『摸』索着旁边的岩壁,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往前走,时不时去『摸』一下身上的牌子,心想,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会冒出来抢人牌子的,会是什么呢?
符渊的声音从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传来,“不用担心,现在还没有岔路,直接向前走就可以了。”
安稚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现在还没有岔路”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前面还会有岔路?在这么黑的地方,有岔路还怎么走?
怕不是要『迷』路『迷』到死。
浓重的黑暗沉甸甸地重重包围着,好像一不小心掉进了噩梦里。
好在周围有声音。
眼睛不起作用时,耳朵就会变得异常灵敏,每一种细微的声音都像是放大了无数倍。
身后是熊七踩到坑后的低声抱怨,修落好像撞了一下冉野,两人一起叫了一声,天塔门的几个弟子在小声说话,还有盛容的轮椅压过地面,发出很特别的细碎的声音。
声音至少让安稚知道,虽然看不见,她还是置身在人群中。
就这么往前走了一段,前面仍然没有亮起来的希望。
好像再拍地下洞『穴』的惊悚片,随时都会有不知名的怪物突然蹦出来。
安稚提心吊胆,立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忽然嘭地一下,撞上了什么东西。
是个人,胸膛宽阔,顺手把她揽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