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穿那种玩意儿。”
女参事笑了。她手里拿着一条裙子,柳奚连连后退。“至少试试看嘛。”
“我自己的衣服呢?”柳奚问。
“那种衣服不适合岐王的侄女,您可是郡主的身份。”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盖着被子,一个下人在梳妆台上放下一身衣服,便离开了,此刻穿的便是下人留下的衣服。
“那我不换衣服了,就这样吧。”
女参事嘴唇掠过一丝笑意,转身走向门外。“岐王正在等你。”
花园当中摆了一张小圆桌,伯父坐在桌边,一壶酒已经喝掉大半,现在还是上午。
“奚儿!”岐王起身招呼她,笑容温暖灿烂,酒气也随之而来。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问道。
“柳是你母亲的姓,名取自你父亲当中一个字。我好歹也是岐州之王,这点事情还是知道的。”他回到桌边,柳奚也坐下。
“我母亲死了,我父亲……”她沉默片刻。“您怎么不让他们杀了我呢?”
他笑了,又倒了一杯酒:“哪有伯父杀掉自己亲侄女的事情?”
“您认识我母亲?”
“认识,你长得很像她,但你的眼睛跟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柳奚问。
“《界文十经》,对吧?”岐王喝了一口酒。
“算是吧。”
“昨天的人,你认识他?”
她点了点头,一时哑然。
“你知道他的名字?”女参事突然出现在一侧,目光投向她。“他的同伙,就是被你砍伤的那个,什么都不肯说。”
“圣子们都称他为长老,其实他是个牧师……圣子们很少使用真名,彼此也不会提起,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圣子。”岐王叹着气,又喝了一口酒。
“现在我们有了圣女。”女参事兴致盎然地说道。
“是我的侄女。你先去忙吧,参事。我跟侄女聊聊天。”岐王强调了一遍,支走了女参事。
“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眼神。”柳奚问。
岐王李南风笑了,又倒了一杯酒。“她就这毛病。”
柳奚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摸了摸剑柄。
岐王注意到她的动作,皱眉道:“你千里迢迢而来,就为偷你祖爷爷的剑?”
“祖爷爷?我以为……”
“你以为这是李奚州的?”他眉毛一扬,瞬间明白了,“真刃之剑,确实是神圣的遗物,但不在我手里。”
“您没拿?”
“他死的时候遗失在凌云堡了,我当时应该要求燕回去找,但那时候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听。”
“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一路上杀人、骗人,却是为了一样找不到的东西。”
“牧师,是他派你来的?”
“他派我送死。燕回说得没错。我的任务就是成为有一个殉道者,他们一次大做文章,重组真刃之子。从我蹒跚学步开始,他养育我的目的就是要我死。”
“以前的事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你的外祖父母?”
“有一点印象,甚至有些面孔很熟悉,但总是模糊不清。”
李南风干了杯里的酒,拿着空杯子晃了晃,下人一路小跑去取酒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凑近,压低嗓子:“世人都以为我是个废人,可圣父始终注视着我。不过嘛,他的目光中……全是失望。”
她没忍住,破涕为笑。
“还有,我的侄女如此巧合地出现在刺杀之夜,又救了我一命。这不是圣父的安排又是什么?”
“你也相信圣父的存在?”
“去换衣服吧,今天是圣父日,还有很多事要忙。”
柳奚换好衣服后与伯父等人一起来到西厢房中,居高临下,视野极好。
大教堂的正中央有一方讲台,周围环绕了十个诵经台。
过了许久,所有人才全部到位。最前排的是锦衣华服的商人和贵族,穷人在后排,最穷的贴着墙边。
钟声敲响,窃窃私语的人群安静下来。片刻之后,白袍诵经者出现了,走在他前面的是五位手持经书的主教。
诵经者打开一本经书,用铿锵有力的声音朗读起来:“恨有两种,分别来自熟悉你的人和畏惧你的人。”
《界文》,柳奚听出来了。
诵经者讲了大约一个钟头,柳奚感觉过了足足一百年。
他偶尔停顿,朗读起另一本经书的某个段落,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大谈圣父之爱和罪的本源。
孩提时代,她最欢乐的时光就是牧师教她学习《界文》,她情不自禁沉浸于那些激情澎湃的语句。
在这座巨大的教堂中,她找不到当年的激情,只有老人空洞乏味的教条。
诵经者读完后,视线移到了柳奚身上。“孩子,你多大了?”
“十八岁。”她回答。
“十八岁……一眨眼都过去了十八年。我依稀记得你父亲来找我,寻求指点。”诵经者叹了口气,又拿起笔写了几行字。
于是,柳奚正式成为李柳奚,岐王李南风的侄女,岐州的郡主。
“使者,我还有重大消息要告诉您。”岐王说。
老人神色淡然地点点头。“梁国大军又向我们的边境开进?”
“梁国大军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在深山老林搜捕南境大臣的狂道者信徒。等他们一无所获,自然就回去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我要说的消息更加严重。昨天有三名刺客闯入教堂刺杀本王,幸亏奚儿出现救了我一命。她坚持认为,刺客正是教会的牧师。”
诵经老人面露哀伤,故作沉思状。“很遗憾,牧师也避免不了误入歧途。我会动用教会的一切资源,把这个恶徒抓回来审判。”
“有劳您多加费心,今天就不打扰了。”
岐王扯了扯柳奚的胳膊,走向门口,但她纹丝不动。“欺骗,是最难察觉的罪,因为很多谎言出自善意,很多真相本质残酷。”
诵经老人面色如常,眼里却有一道光转瞬即逝,那是愤怒,他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奚儿!”岐王李南风在门口喊她。
柳奚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那老头是个骗子。”
“很明显。”岐王拿起酒壶,嗅了嗅,“好酒。”
“他当着您的面撒谎,您却什么都不做?”
岐王笑了笑,拿起瓶子倒酒。
“我们给出了警告。”坐在桌子一旁的女参事说道。“所以,伟大的伪君子要转攻为守了。”
女参事看了一眼岐王,两人露出笑意,又齐齐看向柳奚。
“我去换衣服。”
她回到自己的房里,脱掉裙子,粗野的动作导致好几处开了线。她换回了最喜欢的男装……叩门声传来,持续不断。
她打开门,发现是伯父。
“你是在哪长大的?”他问。
“仓库。”她低声答道,走回房间。
“很大的仓库,里面全是训练的工具,如果我失误了,他就打我。”
“这个仓库,你知道在哪里吗?”
“周围是一片空地,杂草很多,人迹罕至。但每年都会来一个人,一年就一两次,他们称他为大长老。每次来的时候,牧师叫我躲在暗处。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唯一确定的是,牧师称他为大人。”
“你记得他的样子吗?”
“肩膀很宽,秃头,黑胡子,中等身高。”
从岐王的眼神中可以确定,他认识这个人,“你还记得什么?”
“等我长大后,他带我去附近的镇上,我大喊大叫,结果换来一顿打。他说,‘你必须融入他们的生活,又不能留下一丝痕迹。’不久后,他让我晚上去偷东西,或者偷听别人谈话。”
“那个镇子叫什么名?”
“喀镇。”
岐王点了点头。“我或许不是最后的城主,但我决定做一个好伯父。作为侄女的见面礼,我一定让你亲眼看到他被开膛破肚。”
她眨眨眼,抱住了伯父:“谢谢伯父。”
接下来的日子,她带着幸存者少年住进了城主府,少年名叫木拉。
木拉很有弓箭的天赋,准头丝毫不输柳奚。
几天后她又去纠缠伯父,打听牧师的消息。却见一个壮汉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银针。
“奚儿,”岐王招呼她,“你认识韩熊医师吗?”
眼前的壮汉令柳奚疑虑重重。“你是医师?”
“正是。我以前是飘雪殿骨学讲师,长老派我来照料你伯父……”
“每天四次,兑水饮用。”韩熊说完鞠了一躬,然后出去了。
“牧师的事先别急,梁国大军在我们边境游荡,民心不稳。此时轻举妄动,会打草惊蛇。”
“您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我看得出来。”
“我只是怀疑,我不能仅凭怀疑,就去打破长久维持的和平局面。我们需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我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派我去,一个月内,我就绑他回来。”
伯父一愣,“奚儿,你应该注意到了,我没有继承人,在我之后,没有人继承岐王之位。但是现在,我有了你。”
......
当天傍晚,他们出去骑马。
“姑娘家不能做城主。”木拉说。
“女王呢?”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因为伯父的话重逾千钧。
“这似乎是女皇帝的称谓,你应该想一个更好的。”木拉说。
“我根本就不该留下来!”她一夹马腹,马儿飞奔向树林中。
前方山丘出现了一匹马,骑手趴在背上,仅能勉强稳住身子,久经考验的直觉告诉她,出事了!
她看着一人一马缓缓行来,胯下的马匹躁动不安,因为闻到了同类濒临死亡的恶臭。
她策马迎了过去,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趴在马背上的人是梁国士兵,鞍上只有一把空荡荡的刀鞘。“你的战刀呢?”她问。
那人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和血迹。“是疏勒城吗?”
“是,你怎么了?”柳奚回答。
“他们杀了我们所有人。”他猛地咳嗽起来,然后身子一软,跌落下马。
柳奚下马,取出水袋,递到士兵的嘴边。他又咳了几声,但很快大口吞咽。
“我……要见岐王。”他灌饱了水,喘着气说。
“我带你去见她,”她说,“他是我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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