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发现床边坐着一个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瞧着她。
她头痛欲裂,像是有个人拿着大棒子往脑袋里敲,嗓子也干得厉害。
小女孩歪着脑袋,一言不发。
“她对您很好奇,女王。”格桑坐在一旁,全身近乎赤裸,只在腰间缠了块布。
公主掀开毛毯,双腿一摆,坐了起来,同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疼痛自后背牵扯到脚趾头。
“我们在这有多久了?”
“三天。”
公主扫视了一圈房间,四面都是石墙,还有很多人模兽首的木雕。
“这里禁止男人入内。”格桑说。
公主察觉有人动她的头发,转眼看见那个小女孩正在拨弄着,眼睛依然睁得老大,一脸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她用古格语问道。
小女孩昂起头:“ahatuke。”
“她还没有名字。”格桑在一边解释,一边阻止了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角落,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
公主起身往前挪了几步,“魍魉他们呢?”
“他们没事,就是不能进村。只有尼克跟他们说谎,村民也是迫不得已。”
“他是村民的领袖吗?”
“灰鹰一族的族长。他统治着二十多个村寨,势力很大,仅次于格尔萨。”
“你相信他?”
“他以前从未质疑过圣山的命令。”
公主察觉到格桑的语气略带犹疑:“以后呢?”
“他多次率军袭击过你们梁国,尤其是你们梁国六殿的兄弟。他也失去过亲人,流过血……我们从小起就接受仇恨教育。”
格桑冲着角落的小女孩点点头,“你以为她不恨你?她来这里可能就是为了监视我们,把我们沟通的内容告诉她父亲。”
“但格尔萨还是渴望和平。”公主说。
“圣山之言不容置疑。”格桑抓起一个陶制罐子扔向小女孩,吓得她跑了出去。“把这句话告诉你父亲!”
接下来的几天,公主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不少。
她得到允许,可以在村内散步。
村中的山民战士绷着脸,沉默不语打量着她,无论她怎么打招呼,他们都不作理会。
格桑全副武装,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村子的另一头,魍魉正与艾文联系剑招,他们身后的屋子人声鼎沸。
公主挥了挥手,魍魉随即停手,举剑行礼,艾文也跟着行礼。
那个小女孩又跑了过来,黝黑的大眼睛闪动着坚毅的神色,不知为何,公主心中有一些可怜这个小丫头。
“你有兄弟姐妹吗?”公主的古格语已经可以流畅交流。
“kemama。”女孩回答,意思是有很多。
“你有很多母亲吗?”
小女孩举起两个手掌,又扳起一根手指,犹豫了下,又按了下去。
“以前有十一个,但有一个加入了黑尼族,所以尼克杀了她。”
......
“你不难过吗?”公主不知该怎么说。
“才不难过,她打我最厉害。”
“肯定是她的生母,”格桑插话,“生母最喜欢打孩子。”
“女王,你有几个母亲?”小女孩问公主殿下。
“只有一个。”
“她打你吗?”
“我出生时她就过世了,所以我不记得她。”
“是因为打猎还是打仗?”
“……都不是,是因为生病。”公主更咽道。
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门口,年纪轻轻却表情凶狠。她呵斥了一声,小女孩不高兴地扮了个鬼脸。
“丢掉。”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梳子,年轻女人命令道。
“她可以拿走,”公主说,“这是……女王送她的礼物。”
女人从小女孩手里夺下梳子,“不需要!”
“我说了,她可以拿走!”公主站起身,迎上那女人的目光。
古格女人气得浑身颤抖,慢慢地摸向腰带的小刀。
“别忘了圣山之言。”格桑淡淡地提醒。
“软弱无能的内陆人。”她轻蔑地一笑,转身离开。
“你在这不是女王,”格桑说,“别忘了,他们恨你入骨。”
公主低头看着被踩碎的梳子,“他们是恨我,”又抬头望着格桑笑了笑,“可你不恨我。”
不出所料,族长的住处是村子里最大的。格桑带着她进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只见地面中央的大坑里堆满木柴,熊熊火焰缭绕其间,坐在火坑后面的便是族长尼克。
“我听说,长女冒犯了女王。”他正是先前村口的壮汉,说的竟然是梁国话。
“没关系。”公主说。
“她没有执行格尔萨的命令,便是软弱的表现,我亲自鞭打了她。”
公主殿下的心里突然有些愧疚,但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挨打的缘故,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也说不清。
“你恢复不错,可以上路了。”他的语气似乎没得商量。
“我们明天从小路走,还需要马匹和护卫。”格桑说。
站在族长旁边的年轻男人轻蔑地笑了笑,族长瞪了一眼,他立即收起笑声。
“马匹可以给你们,但没有足够的人手护送你们。我派出了所有的战士去搜捕黑尼族,剩下的人必须守卫村子。”
“我数过了,村内起码还有两百名战士。”格桑按捺着怒火。
族长耸耸肩:“黑尼族势力庞大,你妹妹又嗜血无度。灰鹰一族还指望格尔萨的保护,我不能背弃他们。”
“那你这是要背弃圣山之言了?”
尼克族长站起身来,气势汹汹。“格尔萨没有命令我召集人马护送你们。我已经遵从圣上之言为你们提供了庇护和帮助。”
格桑愤怒地大吼一声,长矛扬起,与此同时,族长身边的年轻战士手中也多了一根战棍。
“住手!”公主上前挡在中间,“别这样,会坏了大事。”
格桑扭头望向别处,极力克制自己的战斗欲望,最后缓缓放下长矛。
公主转过身,对族长说:“感谢你的帮助,我,大梁国的公主,赢潇潇,来日必报此恩。明天我们一早离开。”
翌日早晨,众人骑着灰鹰一族提供的马匹策马狂奔,期望在天黑前多赶些路。
“天黑前必须赶到河滩。”格桑大喊,众人挥舞鞭子催着马匹。
公主心烦意乱,她仍然讨厌骑马,但没有以前那般痛苦不堪。
她发现自己的骑术有所精进,过去要小心翼翼地握紧缰绳。如今她可以随马而动,她长发随风飘扬,甚至开始享受风驰电掣所带来的快感。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河滩,此处水流湍急,河面约五十步宽,目力所及,不见首尾。
“从这儿无法涉过。”魍魉观察了一番。
“马匹可以游泳,我们也可以。”格桑说。
“太危险了,这里的水流太急,我们应该继续往上游寻找更适合的地方。”
“没时间了,黑尼族的追兵应该察觉到我们的踪迹了。”格桑走到河边道。
“我不行。”公主望着河面上翻滚的漩涡。
“没有别的选择,女王。”
“我不会游泳!”公主殿下闷闷地说。
“一点儿也不会吗?”至高殿的艾文问。
“不会……我的老师认为游泳对皇室的人没有任何用处。”
艾文没能忍住笑意:“眼下还真有点用处。”
“艾文,注意分寸!”魍魉厉声呵斥。
陈林这时安抚公主,“公主殿下,你抱住马脖子,我会在一旁紧紧跟随,不会有事的。”
渡河并没有出现什么危险,尽管陈林因为照顾公主,导致自己和马匹冲散了,艾文顺手拉住他救了一命。
半个时辰后,五个人都安全抵达了对岸,个个浑身湿透,甚至有些乏力。
“不能休息。”格桑爬山马背,策马疾驰。
午时,他们走出了森林,疲惫不堪地向东北方向骑行。此前一路上群山连绵,眼前多是辽阔草原。
前方领头的格桑突然扯住缰绳,目光落在西边某处,只见远方的地平线升起一团烟尘。
“是他们?”公主问。
“不然还能是谁?”艾文说。
“公主殿下!”陈林惊喊一声,手指着南边,又是一团烟尘。
格桑正在眺望北边的大山,无疑是在计算路程。
“太远了,来不及。”魍魉取下弓箭,不慌不忙地说道。
“女王可以先走,我们拖住他们。”格桑佛说。
公主望着西边的追兵,数了数其中的黑点,数到五十便放弃了。
魍魉冷哼了一声,他很赞同这个计划。
艾文终于也有了一语不发的时候,他也没把握能活下来。
“走吧,圣山之音会引导你。”格桑道。
格桑死死地盯着南边滚滚而来的烟尘,那帮骑手已现出阵容,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熊皮背心的大汉,手持一根战棍,是族长尼克。
尼克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西边疾驰,五百多灰鹰战士全速冲刺。
两百步之外,两只队伍迎头撞上。寒风凛冽,驱散了飞扬的尘土,厮杀的场景清晰可见。
双方的古格战士使用战棍、短斧和长矛展开恶斗,兽角的号令声与马匹的嘶鸣此起彼伏。
族长尼克冲进最激烈的战场,他所过之处,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三名黑尼族脱离战场,向他们猛冲过来。至高殿的两人各射出一箭,敌方两人倒下。陈林冲上去对付第三壬,他俯身躲过对付长矛,一剑扬起,砍中了敌方坐骑的侧腹。骑手滚落在地,艾文一箭射出,结果了那人的性命。
格桑却单人单骑冲进了战场之中。
这场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
格桑带着一名俘虏走出尸横遍野的战场,那俘虏双手被缚,脖子还拴着一根绳子。
她骑马走到众人面前,将俘虏丢在众人面前。族长尼克也策马赶来,他也带着一名俘虏。
“你要带她进山?”族长问。
“她将由格尔萨审判。”格桑说。
“她杀了我五个人。”族长尼克盯着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孩。
“你儿子怎么说?”格桑指着尼克脚下的俘虏。
“他也加入了黑尼族,处以焚刑。”身为父亲的尼克说出此话时面不改色。
“将他交给我吧,一并让格尔萨审判。”格桑说。
族长尼克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众人没有过多纠缠,带着俘虏继续向北,闯进了巍峨雄壮的山脉之中。
两天后,他们看见了圣山,也就是格尔萨的家。
这里最高的两座大山之间有一道小小的峡谷,圣山在中间拔地而起,如同一柄巨型的石制长枪刺破苍穹。
众人走近后发现表面有无数的窗户,全是从石头中开凿出来的。
这时真正的古代建筑,巧夺天工,形制奇异,匪夷所思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是你们建造的?”公主问格桑。
她摇了摇头:“大灾难结束后,圣山就在此地等待我们。这是神的作品。”
他们钻进一条隧道,拱顶也是石制造型,极为优美。
大约走了一百多步后,隧道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方宽敞的大院,条条走廊环绕四周,阳光密密麻麻洒满了院子。
一群女人静候在此,有人手持兵器,与格桑装束相似,其他人则身着黑袍。
当格桑的妹妹仓央现身时,那些全副武装的人投来凌厉的目光。
“看来你又收获了不少故事,格桑。”一名较矮的战士走来,接过了格桑的缰绳。
“很多很多。”格桑翻身下马,绽放出笑容,“玛洛,给我们安排一下住处。”
“早就安排好了。”玛洛扫了一眼,目光定在公主身上。“女王。格尔萨说了,您到了请即刻去她那里。”她又神色冷峻地看了一眼仓央:“她也一起去。”
公主本以为格尔萨住在圣山的最上层,结果几人走到房中的楼梯井,石阶转动,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的地底。
魍魉三人被拦在了外面,男人不能觐见格尔萨。
“求你了姐姐!”仓央正拼命挣扎,格桑追着绳子往下拖。
仓央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孔,如今因为惊恐而五官扭曲,乍一看以为是戴着面具。
“求你了。”她嘶声哀求。“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妹妹,就杀了我吧!别带我见她!”
格桑一把揪住她,强行拉下台阶,仓央不断地恳求,不断地挣扎。
当她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求饶的惨叫声传来。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公主心想,在地下等着她的,比死亡还可怕。
她拍了拍衣衫,掸掉满身尘土,然后跟着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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