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吴氏身后的家奴立刻呼啦啦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面上镇定自若,脚下却不动声色地向秦主恩身边挪了挪。
呵?有意思!秦主恩转头看了看凑到身边的少年,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小子竟然还知道找他当个靠山。
“这,这是怎么回事?”里正此时也颇搞不清状况,见有人为邱掌柜说话,只觉得似抓住一线生机。“那后生,你是说这卖身契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少年嘴角含笑,斩钉截铁。
“呵!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吴氏怒极冷笑,柳眉倒竖,满眼狠厉,扬手指向少年,“小子,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儿就休想走出这个门!”
嚯!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刚刚还被吴氏一双水眸看得脸红心跳的秦主恩,顿时被吓得脸不红心不跳了。
那少年倒不慌,微微一笑:“敢问吴娘子,邱掌柜这张卖身契是哪年写给吴家的?”
吴氏讥讽冷笑道:“我刚刚已然说过,是十三年前他亲笔所写。怎么?话都没听明白,竟还敢学人断案?”
“此话当真?”少年并不生气,而是认真追问了一句。
“自然当真!”吴氏一顿,随即冷声嗤道,“你可别说什么十三年前我年龄尚小,恐是记错了。姑奶奶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十三年前你可能还不知道在哪个娘肚子里转筋。可我却已然管着我吴家诺大的产业。买个把奴才这种事自然要经过我手,我也自然记得清楚。”
少年笑了起来:“吴娘子好记性!十三年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不知这十年前的事是否也记得?
“十年前当今陛下推行新政,上整吏治清除贪腐,下养生息体恤百姓。国政律典科举吏治赋税徭役田亩人丁,新政无一不涉。
“其中有一新政专为尊师重道,即为避讳孔圣人名讳‘丘’字,命天下‘丘’姓人家全部右侧加‘耳’以改为‘邱’!是以,十年前天下本无带耳的‘邱’姓,更无带耳的‘邱’字。‘邱’姓皆为圣人孔丘的无耳‘丘’!
“那邱掌柜却又是如何在十三年前,于你这卖身契上签下了带耳的‘邱荣发’三字呢?”
此话一出,满座皆静。
这小少年口齿清楚,声如金玉,更兼旁征博引,有理有据。连秦主恩此刻都赞叹不已,忍不住转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死了无数人,也飞升得道了无数人。皇上的手段干净利落又兼顾了方方面面。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变动,无非是体现皇上尊儒的决心,收服天下读书人的忠心罢了。而他那时正经历着天崩地裂的巨变,又哪有心思注意这些!
这少年也不过十二三岁吧,喉结都没长呢,竟就知道十年前的那场新政变法?!
“胡,胡说!一派胡言!”吴氏此刻气势已弱,却仍强撑着出言怒斥,眼珠急转欲寻个反驳的理由。
“吴娘子不信?”少年不急不躁,嘴角含笑,“那不如和我一同走趟济阳县衙,想必衙门里定存了往年的官文邸报。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哎呀,对对!你这后生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年前可不没有这带耳的‘邱’字吗!本地虽然姓邱的不多,可我那三舅母的娘家却是姓邱,以前可不就写成山丘的‘丘’!还是后来一夜之间官府下令必要改成右边带耳的‘邱’姓。我那三舅母当时还说,也不知她娘家地下的祖宗认是不认……”
里正此话一出,看热闹的食客房客们立刻议论纷纷。再看向吴氏等人时,眼中便都蓄了怒火,和看强盗山匪无二。
里正也怒了,指着吴氏骂道:“好一群强盗!一大清早去我那儿装模作样地报案,说什捉拿逃奴让我老头子跟着走一趟做个见证!却原来是恶主恶奴见人家邱家的买卖干的红火欲来个强占民财!强抢白占人家的铺子财产不够,竟还想抢人家父子去为奴!这心思何等恶毒!老天有眼,怎么不一个雷劈死你们这些强盗!”
里正气得胡子直抖,边说边上前挥开恶奴去给邱氏父子松绑。看热闹的客人也一起上前去搀的搀,扶的扶。
“我们走!”吴氏面皮紫涨,银牙紧咬,伸手想夺下少年手里“卖身契”带人离开。
谁知那小少年却极敏捷地向后一退躲过吴氏,随手将那张“卖身契”揣进怀中。
“怎么?做伪骗诈,强占民财,抢良为奴,恶行败露就想一走了之?”年少冷笑一声,浑身气势陡开。
“你要如何?”吴氏睚眦欲裂,家奴们呼啦啦围了过来护住吴氏。
“如何?我《大齐律》有云,‘凡用计诈伪欺瞒官私以取财物者,并计诈欺之赃,准窃盗论’。这张伪造的‘卖身契’便是你诈伪骗财的证据!”那少年双眼直盯吴氏,“不知这济阳的县衙大堂,吴娘子你可有兴趣走上一趟?!”
“对!不能放了这群强盗!”此时邱氏父子已经被搀起来。邱掌柜坐在凳上,一边搂着儿子喘着粗气,一边手指吴氏恨道,“若不是这位小哥儿找出破绽,我们父子以后还不知是生是死!众乡亲替我主持个公道!绝不能放过他们!”
刚刚看热闹的人都见过邱氏父子的惨状。邱掌柜如此一说,立刻群情激愤。众人七嘴八舌对吴氏等人指指点点,渐渐将这伙人逼到墙角。
吴氏皱眉,她此刻人多势重,不过被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聒嗓,并不放在心上。可,那张假卖身契还在这黑脸小子身上,即使自己此刻由家丁护着逃离此地,可毕竟留下隐患。若是那小子同邱荣发一起去县衙报案……
想到此处,吴氏眼珠儿一转,看了眼一直未曾说话的秦主恩。这人穿戴不俗,刚刚又向着自己说了句“证据确凿”,尤其他和自己对话时那份显而易见的恻隐,甚至羞涩……
呵呵,姑奶奶活了这么大,男人的心思还是能拿捏得透的。
“各位莫要如此,真是吓死小女了。”吴氏突然气势陡堕,娇滴滴举帕拭泪,泪目盈盈之下颇似带雨梨花。
“小女子也是奉家父之命行事,并不知那卖身契是假。小女子十七守寡,夫家贫穷,未给留下片瓦。虽住在父家,世人却都道‘女大不中留’,也算寄人篱下,受尽辛酸。父亲有命怎敢不从?不仅是人伦孝道,更为安身立命……”
吴氏说着悲从中来,嘤嘤哽咽,十分可怜。
“公子,可愿为小女说句话?”吴氏举起泪目看向秦主恩,眼波粼粼,颇为动人。“小女如何受得了那重刑加身,那牢狱之苦?”
“这……”
店中多为男子,吴氏突然这样示弱反倒像是那个被欺负的,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这,咳,小兄弟说的确是有些重了。”秦主恩以拳抵唇咳了一声。
吴氏以此姿态求到自己面前,秦主恩倒有些抹不开面子。再说诈骗以盗罪论,最重可判流放三千里劳役三年,吴氏一个弱女子,确实有些过了。
“虽说诈骗以窃盗论,但《大齐律》却也说‘计诈欺之赃’,就是要计赃论罪。可这吴娘子毕竟没有得手,无所骗之赃,这罪罚也就……”
“《大齐律》‘盗篇’有云,‘盗窃不得财笞五十’。”少年微微一笑,打断秦主恩,“便是没有得手也要去公堂挨上那五十大板。更何况吴娘子又怎会只犯这诈骗一罪?
“《大齐律》规定,逃奴亦要定罪,轻者杖一百,重者如盗财私逃可判绞刑。
“诸位可曾想过,今日若真让吴家主仆得手,邱氏父子命运将会如何?为安心霸占这客栈不留后患,邱氏父子是否会被就此灭口?
“就算留得一命,但好好的富裕平民转眼成了奴仆贱户,又不知后半生被如何转卖,凄苦飘零!尤其是邱家小弟,不过还是个垂髫小儿,境遇竟于今日翻天覆地,一生尽毁!为抢民财,何致于如此害人!其心之毒,胜如蛇蝎!”
少年话音未落,邱掌柜便放声大哭起来,一半为刚刚所受的委屈,一半却是想来后怕。邱家小儿一见父亲哭了,也立刻嚎啕起来。父子俩抱头痛哭,让人看了心酸不已。
里正等再看吴氏,犹看蛇蝎。而看向秦主恩的眼神也颇带上了几分审视和敌意。
诶,这……秦主恩摸摸鼻子,觉得眼前这小子还真不好惹。几句话就将吴氏之罪锤死,更连带着让只帮吴氏说了句话的自己也被锤进地里。
可谁知这小子手中大锤并未就此放下,只听他继续锤道:
“《大齐律》又云,‘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就是说吴娘子诬告他人什么罪,她便要反受此罪之罚,且为防止世人效仿行恶,更要加刑重判!她既诬告邱氏父子为逃奴,那这诬告反坐之责自然也要承担。
“前有诈骗未遂,以盗不得财,刑笞五十。又有这诬告逃奴,以其罪罪之!至于具体要如何刑处,却要看县太老爷如何说话。”
说罢少年又冷笑着看向吴氏:“吴娘子也莫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素闻酒田县吴万贯吴大户惯会钻营,家有巨财,却并非耕织劳作而来。其女吴氏更是心机过人,十几岁掌家,手段青出于蓝,每每追回吴家‘流落在外’的财物人丁。
“据说吴老爷早几年前就诸事不理,家业全凭女儿做主。吴娘子之前也说过自己十几岁就‘管着吴家若大的产业’,如今却又说什么全凭父命一无所知?实不可信!
“不过,这并不重要。横竖这诈伪骗财之罪,诬陷反坐之罚,都是吴家父女来领。吴娘子便不是主犯,这从犯也是跑不掉的!现在人证物证具在!吴娘子,咱们县衙大堂上请吧!”
“呵!哪有什么物证!”
吴氏见事情无可转还陡然变色,面目狰狞,眼露杀意。玉手一挥,众家奴立刻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一个胖大的家奴伸出肥手就向少年当胸袭来!